「我大概不能跟你如期起程,你先走,我待德豐上了市之後公事上頭各事妥當,我才來英國會合你好嗎?」
「夜長夢多,我不放心!」
「該是你的,一定逃不掉,是不是?」
「是。」
若儒乖乖地收了線。
公事繁忙,日子因而過得飛快。
若儒還有兩天便啟程。我答應晚上去幫他稍作執拾。可是會議一直至黃昏還沒有散。
我心內著急,約好了若儒到他家去,連電話都不便搖一個。
直至晚上八時多,秘書叩會議室的門,給我一張字條:
「文醫生急電找你!請回辦公室接聽!」
此時此地,真名實姓地留言,還堅持要我接聽,顯明是要緊事。
我悄俏退了席,回辦公室去。
「若儒嗎?對不起,我們有緊急會議……」
「長基,請你鎮靜一點,聽我說,喬雪剛到過我家裡來……」
「什麼?」我不明所以。
文若儒歎一口大氣,再重新組織他的話,很明顯地他因著急而口齒不靈:
「是這樣的,我趕在外頭替聶教授買點東西,帶回英國。時間上遲了一點,怕你到我家去時不得其門而入,於是,搖電話通知大廈的管理處,要是姓喬的女士到訪,可以代我開了屋門,請她隨便坐。誰知,來人並非你,而是喬雪。」
我的心開始往下沉。
「管理員讓她走進我屋子去等我,喬雪她……她走進書房去,看到了書架上那一幀幀的相片……」
我渾身冰冷,血像立時間在體內凝固。
若儒還在那頭說:
「我剛回家來,跟喬雪碰個正著,她的眼光太……太悲憤!長基,我始料不及……」
我四肢發軟,慢慢放下了電話。
早晚要讓喬家知道的事實,偏挑了個最齷齪的方式與時間揭露,我覺得驚駭、委屈,不知所措。
若儒必與我有同感。
我們是串謀犯良知重罪的同黨,故而,他聲音裡也有顫抖。
整個世界在這一分鐘內冷如冰山。
整個世界又在下一分鐘內如冰山雪崩,淒艷得教人震慄。
喬雪一推門進來,像頭張牙舞爪的小獅子,撲向我。
清清脆脆地兩下耳光,打得我金星亂冒。
她掉頭便走。
我完完全全地失掉一切知覺。
事態突然得令我難於反應,逞論應付。
像過了一整個世紀,喬暉走進辦公室來,替我拿起外套,陪著我離開喬氏,仍返喬園去。
一路無話,一夜都無話。
我整個人受驚過度,渾渾噩噩地過掉了一整天。
這期間,喬園與喬氏之內,都一般如常地幹活。
我更加恐懼。
天明明塌了下來,地上的人仍然繼續操作,都成了無血無淚的機械人似的。
這喬暉,比跟我吵鬧打罵還要利害億倍。
我怎好算了?
直至文若儒的電話搭進喬園來找我,才算回復半點生機:
「長基,你可平安?」
「若儒,你在哪兒?」
「喬暉怎麼對你?」
「他什麼也沒說!」
「喬雪呢?」
「她?她自昨晚開始沒有再出現!」
「長基,你自由嗎?平安嗎?」
「我……我還好。一切像夢。」
「我這就來接你,我們離開這兒。」
「不,若儒,我不走!」
我不可以走。
我必須交代清楚,最低限度向喬暉交代清楚,我才會踏出喬園。
凡事都得來清去白,我其實沒有犯錯。喬園之內背叛喬姓者不是我,干了下流勾當、男盜女娼的亦不是我。為什麼我要走?
如此無聲無色地跑掉,讓舉世責難;我覺得冤枉!
我不能,此刻尤其不能!
若儒急得亂嚷:
「長基,你留在喬園幹什麼?喬正天如果知道了,他會放過你?別看喬暉那溫吞水的性格,男人最看不開的事,莫此為甚!他若要對付你了,豈非束手就擒!」
「我不走!」我重複。
「為什麼?」若儒急得近乎咆哮。
「我不要畏罪遁逃!若儒,如果你曉得我一天活在喬園,我們都只可以發乎情,止乎禮,我為什麼要走?跑到外頭世界,我們要挺得起胸膛,面對人群,才能活,是不是?」
「可是……長基,什麼時候你才離開喬園呢?」
「盡快!一經交代清楚,我就到倫敦會你!若儒!」我忍住了要流下來的眼淚:「我們的日子還長呢!」
「我今晚啟程了!」
我點點頭,若儒當然看不見。
「你來送機嗎?」
「我不送了,你來接我機,豈不更有意義?」
「別忘了給我電話!記著,我一回倫敦去,只會日日夜夜守在電話旁邊!」
我不會讓若儒久候的,他已經等足六年了。
喬家人要跟我耍手段,我還真不怕。
顧長基不知道人世間的艱難為何物?什麼場面我未正視過?世上活得有聲有色的人,有誰不曾遭遇過兵凶戰危之險?真的要我栽倒,還不是容易的事!
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我照常上班下班,決不自亂陣腳。
若儒在週五啟程回英。
我沒有去送機。
若儒抵埠後,立即搖長途電活到辦公室來,第一句就是:
「我想念你。」
「別傻!若儒,我會照顧自己。」
若儒再說了一聲:「我在等你!」就收線了。
我茫然若失,不知所措。
喬暉一直不開口跟我提有關我和著儒的關係,是否就這樣拉倒了?
我肯定喬暉知道其中過節。
喬雪忍得住不張揚,也忍不住向她的兄長哭訴。他們兄妹感情無懈可擊。
無眠的一夜,接一夜。
我真的不知如何是好!
敏慧在下班前,把一份限時專送郵件放在我辦公桌上,才悄然引退。
郵件是英國送來的,我拆開,抽出了淡藍的一張信紙,是若儒清秀整齊的字跡,寫道:
長基:
愛你!
等你!
若儒於英倫
「愛你,等你」只四個字,紙短情長。
我把信箋折好,放進手袋夾層。
回到喬園去,用過晚膳,步回睡房中,靜靜地坐在梳妝台之前,守候喬暉回來。
第十章
喬暉這些天來,出奇地甚多應酬,直至接近凌晨時分,他才回家來,推門見我端坐著,微微駭異。
多少天來,我已沒有回到睡房來了。
「有話要跟我說嗎?」
喬暉出奇地鎮靜,完完全全一副有備而戰的模樣。
駭異的是我。
喬暉從來不是深謀遠慮的角色,我難道走了眼,看扁了喬家的人了?
喬正天是何許人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何況喬暉體內流著喬正天的血!
「是。」
我清清楚楚地答了一句。
喬暉鬆了領帶,用腳踢著一張小圓墊腳沙發,跟我面對面地坐著。
談判終於開始了。
我竟有一點點的難為情,微垂著頭。
咬緊牙關,再揚起臉,迎接著喬暉的眼光,一種但然無懼、大義凜然、從容就義的眼光。
我的天!犯得著把我踩到地下去,以我的卑微去抬舉他的高潔,以我的無義去成全他的偉大!
我完完全全地不能接受喬暉那副表情!
「喬雪跟你談過?」我問。
「談過。」
「你為什麼一直保持緘默?」
「沒有什麼值得喧嘩吵鬧的!」
「是怕讓你父母以致喬園的人說長道短?」我旨在試探究竟有多少人已予聞底事。
「喬園之內,除了喬雪和我,無人知道你和文若儒的關係!」
「喬暉!」我衝動地咆哮:「我希望你弄清楚一件事,我和若儒並無你們想像的不堪的關係!我們……我們……並沒有……」
我急得說不下去,眼淚快要忍不住擠出眼眶。
「你的意思是,你們發乎情,止乎禮!」
喬暉竟滋油淡定地替我圓句,還輕輕地歎一口氣!
我氣急敗壞地問:
「你信麼?喬暉,答我,你信麼?」
喬暉用雙手抱住頭,突然地一份氣餒湧現,教他震慄。
他點了點頭。再揚起臉來時,雙眼通紅。
我驀地有如許的不忍心,想撲過去抱住喬暉,叫他別哭。
「長基!別流淚,問題既已存在,終究需要解決。」
我嚇一跳,原來淚流滿面的竟也是自己。
「你打算什麼時候離開喬園?」
我愕然,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喬雪告訴我,文若儒書房內放置的全是舊照,很難得有如此情長義長的一個人,代替養園照顧你!」
我想怪叫,我忍受不了,喬暉耍什麼手段?故作量大,抑或根本視我如敝屣!
我顧長基可以如此輕易地呼之則來,揮之則去!
六年恩愛夫妻,一下子就恩盡義絕得乾乾淨淨!
我惶恐得不能自己!
然,我要喬暉怎樣?跪在自己跟前,痛哭流涕,苦苦哀求。
我會看得起搖尾乞憐的人?
喬暉太清楚我的心!
他不要在故事結束時,輸得面目無光,故而強作鎮定,發揮一種迴光返照的從容與瀟灑!
何必在這最後關頭,跟他爭這表面風光?
他勢必要捏造宰相腹內可划船的假象,我也只好俯首稱降,自承重罪!
「你還沒告訴我,打算什麼時候到英國去?」
「過一陣子吧!喬氏仍有很多事待辦。」
「我和你的關係既然告終,就無須再為喬氏興亡擔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