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輕敲著半開的房門。
是湯浚生。
來者神情尷尬,欲言又止。
「浚生,有什麼事嗎?」我問。
「沒有,沒有……喬楓她……要我來看看有什麼可以幫忙的!」
這真是最婉轉的話了,以喬楓對礎礎一向的敵意與鄙夷推測,刁蠻公主派來一個可憐駙馬,旨在搜羅資料,幸災樂禍!
「沒有什麼事了!你且回去叫喬楓放心好了,小夫妻偶然口角,鬧不成氣候的!」
湯浚生看了董礎礎一眼,種種悲惻與不忍掩不住又浮了一臉。
「浚生!煩你到樓下去時,順便囑咐菲傭給礎礎倒杯熱茶!」
湯浚生點點頭,退下去了。
不久,菲傭報到。我乘機給礎礎說:
「我叫她給你調好一缸暖水,洗個澡,好好休息,睡醒一覺就沒事了!」
真的,半夜裡縱有千愁萬怨,醒來但見驕陽似火,又活了一天,心頭自然無可奈何地寬鬆下來,只好把前事忘掉,重新做人。
我正擬引退,董礎礎叫住了我:「大嫂!我有句話問你!」
對方煞有介事,我嚴陣以待。
「為什麼你我都是女人,喬園以至喬氏,以至外頭世界,總是以你為聖人,以我為賤貨?」
我望住董礎礎,無辭以對。
心上並不太高興,我跑來看他們,不等於自投羅網,趟這種渾水!
董礎礎又憑什麼,向我質問了?
礎礎說:
「只不過因為你出身比我好,受的教育比我高!……還有其他嗎?」
這已經很足夠了!
我沉住氣,沒有冷笑。
我如今的表現,其實就是董礎礎想要的答案。
「礎礎,你別激動,我沒有什麼勝人的地方,硬說有,可能是我的好彩數!」
認命雖然合理,但把所有的人生際遇推到命運上頭,也有商榷餘地。因為性格經常決定命運。
董礎礎,我真想告訴你,把自己培植成什麼樣子,是個人本身的努力。人力與命運,絕對可以是雞與雞蛋的問題。你要把不曾盡心竭力所招致的失敗,委諸命運上頭,是不值得同情的。
最重要的是,公道自在人心。世界上每個人都有朋友、亦有敵人,可是更多的人,其實跟你無仇無怨、無恩無義,而這些決定性的票數,都只會投給他們認為值得支持的人身上!誰在今天不是目光如炬?
「大嫂!」礎礎又哭著說:「我的好運什麼時候才來?」
唉!單靠運情,誠如守株待兔。
她怎麼又不想想有幾多人連投奔怒海的機緣也沒有?又有幾多人仍在燈紅酒綠之中浮沉不定,不知花落誰家呢?
做人不滿足至此,又不長進如斯,夫復何言?
多說是認真無益了,董礎礎不是個不會想的女人,她能想到脫離家鄉,想到香江發跡,想到嫁入侯門,為什麼不能想到勉力進修,成功為豪門巧婦?人生的每一個階段都要努力,環節一斷,前功盡廢。
以她的性格,日子還是會如此蹉跎下去的,勸是白勸。我的心神感情,亦不值得花在吃力不討好的人與事上頭。
喬楓對礎礎的評語,也許流於尖刻,卻有幾分真理在。她在翌晨的早餐桌上說:
「二嫂是真真人心沒厭足!以她的條件,已經超值出售了,自己不改良品種,怎能埋怨通貨膨脹,競爭劇烈,而終於要把她擠出市場之外?」
喬楓趾高氣揚地大發議論之際,遲到的董礎礎剛好站在玻璃小屋門口,把說話聽得一清二楚。
同情的眼光只有一個,我留意到湯浚生的表情。
我快快地喝完一口咖啡,示意喬暉離場,趕緊上班去。
工作真是寶貝。一句不得以私害公,埋首在辦公室中,忙得人仰馬翻,根本就騰不出空閒去理會人際是非,安之大樂!
日子又是如此一天天地過。
喬夕和礎礎三兩天過後,便又沒事人似的,算是雨過天晴也好,算是暴風雨前夕的平靜也好。總之,眼前就是雲開見月。
只喬暉在一天晚上,擁著我說:
「眼見東廂事發,益見西廂情重,長基,長基,但願我倆長相廝守,自頭偕老!」
「沒得肉麻當有趣!」
說畢,蒙頭大睡。
每早,回辦公室,定必遍閱幾份大報。
今天頭條新聞,大字標題:
「張遜風行賄案結束,被判入獄三載。」
我呆了一呆。
之後,按動對講機,給秘書說:
「給我搭監獄署的劉署長!」
我抓起了電話,很誠意他說:
「劉世伯,早晨好!」
「長基!你好!你家翁盛宴當晚,都沒有機會跟你好好一談,正想約你吃個便飯,你就搖電話來了,真巧!」
「難得劉世伯有空有雅興,我隨時奉陪。那晚嘉賓不少,我們招呼不周,你別見怪!」
「世侄女,不說這等客氣話,我跟你父母是老同學,手足一般了!快告訴我,打電話來,究竟有何貴幹?」
「無事不登三寶殿,很不應該,是不是?」
「你我何分彼此?」
「想請你多關照你的一位新客戶!」
「你跟張遜風有交情?」
「爸爸落難時,他沒給過我們白眼!」
「即是說,我和他是同道中人。能照顧過我兄弟的我會盡能力照顧他。」
「廉記會不會錄音?」
我們大笑。
「能給張世伯寫信的,是嗎?」我問。
「當然!」
當下,我寫了一張簡短的字條給張遜風:
轉眼便是三年,我等著替世伯洗塵。長基。
親手將字條放迸信封,封了口,並交給秘書說:
「你等下放工,拿去寄掉,別交給寫字樓的行政處郵寄!」
小心駛得萬年船。我不願意有任何說話傳至喬正天耳裡,給他囉嗦個半死。
才想起喬正天,他的秘書就傳話過來:
「主席囑咐,請喬暉先生與喬太今天下午,早點下班回喬園去,有訪客!」
「誰?」
「聽說是位姓文的醫生!」
常言道:「度日如年」,原來真有此事。
夏日的黃昏,長,而且醉人。
喬家大宅白屋巍峨,園草青青,盛著餘暉,迎著晚風,有如成熟高雅的貴婦,靜坐山前,教人想入非非。
喬暉和我准在六時前回到喬園,仍見滿園淡金,儘是落日情趣。
走到花園去,只見喬正天夫婦端坐在彩色太陽傘不,呷著茶。
遠遠,喬雪陪著花間踱步的貴客,必是文若儒無疑。
喬正天春風滿面,給兒媳說:
「文醫生來看望喬雪!」
「為此,你要我們趕回來湊熱鬧!」
此言一出,我才驚覺失儀,可是,奇怪得很,喬正天竟不以為意。
他還是祥和地解釋:
「我在希爾頓訂好了四人一席的晚宴,讓你們兩對邊欣賞英國話劇,邊進晚飯,請做兄嫂的,好好協助他們培養感情。」
「男女之間的感情要順乎自然,未必培養得來!」我斬釘截鐵地答。
「怎麼會?連我都沒想過,你和喬暉現今成了如此恩愛的夫妻!」
我登時為之氣結。
文若儒和喬雪有講有笑地走近來。
喬雪手上拿著一束雛菊。
她把花在老父面前揮動,笑著說:
「香不香?香不香?我們剛摘下來的!」
文若儒見了我們,連忙跟喬暉握手。
「喬大太,你好!」
「你好!歡迎你!」
「我說過要來看喬園黃昏景致。」
「滿意嗎?」
「嗯!在英國,難得黃昏,難得太陽出來走一趟,才一露臉,就隱閉了,頓時變成黑夜。」
「這也沒有不好,白天是白天,黑夜是黑夜,省得模稜兩可,似是而非!」
「人生本就如是!」
「持此論維生者,實在可惜!」
「坐下來談嘛,別個個都站在那兒!先喝杯茶,再啟程去晚飯不遲。」殷以寧慇勤地招呼著。
雪雪有意無意地偎倚在喬正天身邊,一派天真爛漫,一臉撒嬌撒嗲的表情。
這真是不必的,女人在意中人面前,故意扮得更似女人,會有反效果。
雪雪到底有二十二、三歲了。我比她大六年,卻較之成熟百倍,這是我引以為傲的!
其間,喬暉竟跟文若儒談得起勁。
這文若儒,……處處於言談之間考驗喬暉的智慧。他要失望了吧?喬暉並不失禮!
怎麼我總是心煩氣躁,尤其今天,任何人事場面,看在眼裡,都有負面反應。
「大嫂也是留學英國的!」喬正天在找話題,結果找了個全世界最齷齪的話題。
「對,我知道。」文若儒答。
竟無人提出質疑,我捏了一把汗。
「喬太太現今對英國還有深刻印象?」文若儒膽敢有此一問。
「要看哪些地方、哪些情景,有些已迷糊不清了。」
「多可惜!英國是個有文化、浪漫而值得永記的地方!」
「你對英國偏愛!」喬雪插口,「我看它又舊又髒,要說浪漫,跟巴黎沒得比!」
「要看你是否能在那兒碰上風流人物!」文若儒落落大方地看住我:「喬太太求學時在英國,可認識芬士巴利地鐵站?那區有個芬士巴利公園,因而定名,園子雖小,景致不凡。夏天依然綠草如茵,紅花掩映,媲美喬園呢!那年頭,我就住在該區的一條小街,叫奧本尼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