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事?」
「關於健如。」
「她怎麼了?」
「健如上星期跑回家來看我,給我提出一個要求。」
「什麼要求?為什麼她不來跟我說?」我以為是健如不夠零用錢,或者需要服裝之類,於是自行解釋,「娘,在金家,沒有人虧待她的,她要用什麼,買什麼,都有相當大的自由度。」
「這我是知道的,健如回家來也不是投訴,她只是請求我讓她到香港去。」
「到香港去?」
「對。」
「去幹什麼?人生路不熟,且她還是個孩子。」
「也不算是孩子了,健如剛過了生日,是十七出頭了。」
一時間,我才想起來,十七歲也真不算小了。怎麼一直以來,我沒有想過她已經是個大姑娘,而不再是小孩子了。
怕是天天相對,看著她長大,老覺得她只是我的小妹妹。
母親稍歇,再說:
「健如要到香港去求學,念好英文。」
「嗯。」我呆了一呆,然後道,「好哇,沒想到她倒會為自己的前途籌算。」
我的這句無心說話,其實是頂對的,只是當時連自己都沒有想過會是寓意如此深遠。
母親看我的表情,於是問:
「你也贊成健如到香港求學嗎?」
「贊成!娘,要不是父親不在了,我放心不下你一個人撐著一頭家,我還要爭取上大學呢,如今,當然無悔,但,求學總是時代女性所應該渴求的。將心比己,健如的理想,我是絕對支持的。且家裡也不缺這個錢吧,要是費用太大,我就給信暉商量,由我補助一部分學費,也是可以的。」
母親聽了我的一番話,長長地歎一聲氣,說:
「我手上的四個孩子,每一個都不同性格。」
「健如那脾性也是有目共睹的,硬得不得了,好勝心又強。從小到大,她要做的事,誰又阻止得了,一天不遂心,半日不稱意,她都不肯。總之事無大小,楔而不捨,永不放棄,我就未曾試過有一次半次是可以把她的意思改變,將她勸回頭的。」
「你三妹子惜如呢,真難講。」母親攤攤手,「我簡直摸不透她的心思性情。有什麼事發生,她都記在心上,不吭半聲,不願人知道她在想什麼。不是自己給孩子說難聽話,健如是失之於狂妄,惜如則失之於陰沉,都不是我的個性,倒是只有你一個,心如,比較似我。」
母親這麼一說,我倒有撒嬌的衝動了,一把倒在她懷裡說:
「娘,我愛你。」
母親擁著我,我懷有我的孩子,好一幅歡樂無比的三代同堂圖。
「至於康如,這孩子就是……」
「娘,康如還那麼小,怎能定奪什麼呢?你少操這個心吧!」
母親點了頭,便又說:
「健如是希望盡快成行,說要趕及學期開始。我這就答應她了。至於說學費行裝方面,也不需要你什麼貼補,我們家雖不及金家富有,那幾個教養兒女的錢,還是不缺的。」
信暉在聽到健如要到香港去求學時,眉毛往上一揚,那模樣表情真難形容,似是驚駭之中帶一點詭秘的佩服。
或者,他沒有預料到健如會有這分志氣。平日看她,書念得還可以,旁的事總是要管不管、愛理不理似。如今下定決心,奮力求學,是有一點點的出人意表,卻又不得不讚歎的。
「母親要你給香港的朋友說一聲,看有什麼可以幫忙的。譬方說,假日把健如帶出來,到處走走,見識香港等等。」
「完全沒有問題,健如是什麼時候啟程呢?」
「隨時成行了,她一早自行寫信報讀學校,對方收錄了她,才跑去跟母親商量的。健如跟母親說,她希望趕及學期開始。」
「那可巧了,我可以提前一個禮拜到香港去,我就送健如上路,順便看著她在香港安頓下來,把我的朋友逐一向她引介,好回來向你及丈母娘報告。」
這個安排似是天衣無縫,無懈可擊。
有什麼比由姐夫親送小姨上學去更妥當、更安全了?
應該是求之不得的。
然,我下意識地心上抽動一下,覺得有一點點的莫可明言的擔憂與不快。
這個建議誠是始料不及。
我若反對呢,又持什麼理由呢?
不是老早開口求了丈夫給健如多點照顧嗎?
現今又來反口覆舌了?
真為難。
於是,我對信暉說:
「你要管的事情多,專誠的為送健如到香港去,是不必要的。況且提早赴港,可能會引起老爺不快。」
「絕對不會。爹不知催促了我多少次要我快點到香港去開店做貿易生意,我總是抽不出身子來。這下,外邊的政情風聲也似乎越來越緊了,是非要盡快多一條出路,多一扇後門不可了。爹開始撥款多買香港地皮物業,也得我去照顧。」
信暉看我沒造聲,便又說:
「你別擔心家裡頭的人會說我偏袒你,把你妹子的事都包攬在身上辦,今時今日,金家上下人等都恨不得你沒有心事、沒有擔掛,哪還會有什麼話講,倒是丈母娘看我辦事不力,或會有微言,就惹你不快了。」
信暉講這番話時,我真的覺得他是情深款款的。
以後的許多許多年,回想起來,仍找不出他面上的表情有何漏洞。
男人要瞞騙人,辦法多的是。
當時,我的心是一下子就鬆軟了。
於是,健如赴香港求學的主意就定了。
一經給她說了這個安排,健如就很堅決而快樂地對我說:
「大姐,我想明天就回到家裡去,陪母親一個星期的日子,才到香港去。」
「這也是很應該的,以後就得等你有長假期才能回來看望母親了。」
「你跟她可以來香港看望我嘛。」健如興奮地說。
「這兒的生活,你不是不知道的,將來孩子出生了,更走不動。至於母親,若不是信暉派了得力助手到她店上分了她的工,老人家怕連飯也沒時間吃,哪能途長路遠去香港?」
我又加了一句,「健如,在家千日好,出路半朝難,你得好好地照顧自己,勤寫家書。」
「放心,大姐,我不是小孩子了。以後你要人做伴,把惜如帶過來吧!」健如說這話時,笑得很特別。
她的那個特別笑容,還是其後我才因為看慣了,又知道往後會有什麼事情是跟著發生的,始能解釋它的含義。
比起我的妹子來,我初期的道行是差太遠了。
簡單一句話,是個完全不懂得見微知著,分析人情世故的愚笨人。
信暉帶著健如到香港去後的那段日子,我是忽然間寂寞起來了,好像日中的時間特別多,百無聊賴似。
這天在後園內,打理剪折一些黃菊,放到睡房去擺一擺,添一點生氣。
金家總是周圍的金光燦爛似,到處都是明黃色、金澄澄的,連偌大的後花園,都種滿差不多清一色的黃色花朵,尤以碗口大一朵的黃菊最醒目。
看到了黃菊,想起了丈夫。
記得新婚燕爾的頭幾天,他總是大清早到後花園去,折一朵小菊花回來,說給我別在髮髻上。
花瓣還是帶著一層薄膜似的露水,鮮明欲滴。
我曾問:
「為什麼你們家這麼愛用黃色?」
「因為明黃是帝王之家的專用顏色,現在的平民百姓家用在自己身上,有貴胄的氣派。」
「你把自己看成是太子了?」我笑道。
「誰說我不是了?」
金信暉答這句話時,是躊躇滿志的。
那自豪自負的表情,有一份不能言喻的魅力,令我心折。
「我若為王,你就封後。」
我還是笑:
「才不要,有後就有妃,六宮粉黛,縱使我掌正印,還不管用。」
金信暉大笑。
耳畔還是有一陣的笑聲,回頭望,不是朝思暮想的俏郎君,而是金家的二姨奶奶。
「我說,大少奶奶你這麼好興致,親自來後花園採花?」
「也曬太陽,吸一口新鮮空氣,走動走動的。」
二姨奶奶伸手過來,摸摸我隆起的肚子,說:
「是呀,這樣子令身體硬朗,對順產有幫助。」
「但望如此。」
「我真是不明白,大少爺既是要到香港去,為什麼不把你一起帶在身邊了,香港的醫院醫生也是一等一的,可能比廣州還好。也虧他放得下心。」
她這麼一說,我的面子像有一點點過不去。
於是我答:
「信暉是怕我舟車勞頓,兼水土不服。且在家裡,老爺奶奶及你們都可以照顧我,他是比較放心。不然,到香港去辦事,等於一天到晚在外頭跑,也沒空給我照應。」
二姨奶奶繼續說:
「可是呀,大少奶奶,別說我這做長輩的不提點你,丈夫丈夫,只是一丈之內,你才可以管得著他呢,一去遠了,什麼奇形怪狀的事都會發生的。
「有什麼法子呢。大少奶奶,我的是肺腑之言,男人要變心,跟天要不下雨一樣,誰也沒辦法。」
二姨奶奶又輕歎了一句,繼續說:
「否則呀,哪兒來這麼多的妻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