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無疑是興奮的。
我原本已經做出心理準備,會是石沉大海了,如今能與當事人會面,總是一線生機。
我歡天喜地對李元德相告,沒想到,他又來潑我一頭的冷水。
他說:
「大嫂,我們憑什麼去跟人家相見?」
我莫名其妙,瞪大眼睛看他。
「你是什麼意思?」我終於問出口來。
「信可以寫得天花亂墜,把永隆行的規模在紙上擴大十倍,他們也不知不曉。如果押中了,他們肯與我們談條件,那還有交易的一線希望,如今對方來了,一腳踏入我們永隆行,就知道不過是間成立不久的中型出入口公司,對方是名滿天下的藥廠,怎可能尋求我們這種合作對像?」
分析得太對了。跟盲婚啞嫁時代的情況相同,單憑媒人的一張嘴,可以瞞天過海。到了洞房之夜,發覺不對勁,已等於米已成炊,也就得將就成其好事了。
一旦新時代流行要見面相處,就原形畢露,只好怪自己條件不比人強。
聽李元德這樣一講,我就氣餒了。
人更是幾天沒有睡好,越發無精打采的樣子。
跟我的兩個妹子是有著顯著的分別了。
健如素來活潑,近日更朝氣勃勃,把永隆行的業務打理得益發頭頭是道。
奇怪的是恰如,好像忽然間整個人光彩明亮許多。
我想不通她會有什麼喜事,但的確發現她精神爽利,眉目生輝。
真是難以解釋這些現象了。
當我這天黃昏回到家去時,吃驚地見到客廳上坐了一個人。
我衝口而出,叫:
「三姨奶奶!」
三姨奶奶緩緩地站起來跟我握手。
「怎麼你從廣州出來了?」我問。
「多虧你們健心和惜如姑娘多方奔走,才把我接出來呢。」三姨奶奶這樣說。
我微微吃了一驚。
怎麼我身邊的這兩個妹子,總在做些神出鬼沒、不讓我知曉的怪事。
把三姨奶奶申請出來,當然是好事,但事前怎麼一點風聲都沒有?
我知道從大陸來香港定居有極大的困難,若如是,健如和惜如出盡九牛二虎之力地把三姨奶奶弄到香港來,為的又是什麼緣故呢?
事不關己,己不勞心,這是人之常情。
嚴格來說,三姨奶奶跟她們非親非故。
她只不過是金旭暉的親生母親。
對了,就是為了這重關係。
我的兩個妹子已經歸到金旭暉的一邊去任事了。
一念至此,剛才驟見三姨奶奶的興奮就冷卻了。
「見到你們真是太好了!」三姨奶奶說這話時,眼中竟然有淚光。
我見狀,且硬壓下心頭慌亂,安慰她說:
「能出來團聚就好!旭暉一定會非常高興。」
「也就是他請你兩位妹妹幫的忙,奔走了好些門路,才把我放出來呢!」
我輕歎一句,說:
「健如和惜如呢?」
「她倆到機場去接飛機。」
「什麼?」
「旭暉回港來了。」三姨奶奶說。
真是太熱鬧了。
金旭暉趕回香港,他的親生母親從廣州來團聚,表面上都是值得高興的事,然而,這些親屬的匯合裡頭,其實是一場金家的骨肉爭霸戰。
金家老爺的產業在香港說多不多,但在當時的環境而言,也是說少不少的。
幾多人赤手空拳,身無分文就從大陸跑到香港來闖天下。
比起這些同胞,我們金家是太幸運,太富有,太具備翻身的條件了。
要控制金家的生意和產業,金家三兄弟之中必須有二人聯手。
金旭暉就算把我那妹子方健如拉攏在一起,他們仍沒有我和耀暉聯盟強勁,穩操控制權。
這並不需要很多商業知識就能瞭解其中的關鍵。
可以猜度,金旭暉此次回來,是很志在必得的。
三姨奶奶在這場內戰之中,究竟起到什麼作用,到目前仍是未知之數。
事實上,闊別這一段日子的三姨奶奶,整個人都變了。
她從前的精明,好像一股腦兒遺傳給了金旭暉,了無餘剩。跟她聚舊談了半天,她是木訥愚鈍得稍稍令我吃驚。
往昔眉宇之間的一份風騷,固然銷聲匿跡,就是那一臉的矜貴,也褪色得無影無蹤,活脫脫一個已微有老態的鄉下女人。
尤其是眼神所流露的淒惶,令人望之而有不忍。
是為了家庭、社會、國家遭逢意料不及的巨變,以至於過分錯愕、受驚、無所適從所致吧!
這些都應該是心照不宣,不言而喻了。
反而目下的三姨奶奶,跟我的溝通與交流比從前更暢順,更無阻。
對她的好感,無疑是比以前大了。
我一一問起金家的親屬來。
三姨奶奶輕歎:
「總的一句話,樹倒猢猻散,留在身邊照應我們的只得九老爺一人。不過,他年事也差不多了,算是有個男丁在家裡頭,凡事替我們出點主意,有一日是一日地熬著過。」
「九老爺是個對金家盡忠的。」我這麼說。
「對。從前只覺他愚鈍有餘,智慮不足,並不曉得討人歡喜。到如今時移世易,今非昔比,才發覺他不是那種為求私利而落井下石的人。」
我沒有答話,怕三姨奶奶是有感而發。
「大少奶你……」
「三姨奶奶,不用客氣了,就叫我一聲大嫂吧!等會你見到健如,怕她也會喜歡你喊她一聲細嫂。」
「好的。大嫂,你是個心地澄明的人,以往多少人跟在我身邊任事,爭功爭寵拿好處,一旦有難,金家再沒有能力照顧他們時,就如我們廣東俗語一句話:反轉豬肚就是屎。
你還記得從前跟在我身邊的丫環吧,唉,還是不要再提起了,提起來只有傷心,對忘恩負義、翻臉無情者再痛罵,都補償不了自己吃的虧了。」
我拍拍她的手,道:
「別去想這些就是了。反正已一家團聚,以後的日子會比從前好。」
「好與壞都不是我這把年紀與如今我這身份的人能控制的了。是你們年輕一代的世界了,我呢,老來從子。大嫂,」三姨奶奶緊握著我的手,道,「從前我縱使有種種的不是,倒也真正做對了一宗事。」
「什麼事?」
「老早為了安排旭暉出國和訂婚,我把身邊的一大筆現金及很多套首飾都托人轉到香港來給旭暉。也幸好如此了。」
我微微吃驚,如果把時間算一算,就知道金旭暉在他兄長意外身亡之前已經自其母手上取得一筆相當寬裕的現金,照說他到美國去的傍身錢不愁的,幹麼還要如此壓搾我們這一群在香港人地生疏的孤兒寡婦呢?」
金旭暉這個人真是厲害,工心計,且無情無義,非小心應付不可。
「大嫂,你在想什麼?」
再談得攏,再推心置腹,也不可以在人家的母親跟前講這種是非。切肉不離皮,不是人人如我般不幸,有兩個反轉槍頭對著自己的親妹子。
「我在想二姨奶奶如今獨個兒在廣州怎麼過活了?」
「唉!總不會餓死,那是真的。要像以往般優哉悠哉就妄想了。我出來得很匆忙,也不能明目張膽地告訴什麼人,她怕是一覺醒來,不見我面,才知我已離鄉背井遠去了。」
「你安穩下來,再給她傳個訊息吧!」
「當然是要這樣的。老二這人其實不算壞,我們姐妹倆在這段日子的確相依為命。以後股有了我,她又是無兒無女,真是夠淒涼的。」
說著說著,眼眶竟又紅了起來。
從前的金家三姨奶奶,通知書曾會有如今的局面?
我輕歎。
再親密的關係,一到利害關頭,還是只好先照顧了自己。
不難想像二姨奶奶一朝醒來,發覺真的孤苦伶仃,會怎麼想?
我說:
「希望她能看得開。」
「我們都在習慣看得開,這生活學習。」
我無言。
或都,我在這方面學習還不太有成績吧!
無可否認,我嘗試努力,但仍耿耿於懷。
我並沒有原諒過金信暉。
努力不再愛他,就是一個最看不開的表現。
對自己緊張的人與事,是沒有理由看得開的。
三姨奶奶忽爾又歎一口氣,道:
「有什麼關係呢,我們都已一把年紀了,兒子都能娶親了,還有什麼牽掛,老實說,給他準備的.為他爭取,都已經及時做足了,自己是什麼也無所謂了,人生轉瞬就過、好像姨奶奶,吃了半輩子的齋,拜了這麼多的佛,還不是蕭蕭條條就去世了!」
我吃了一驚,問:
「信暉的姨母?」
三姨奶奶點點頭,道:
「說出來就可憐。死了還擺在那兒好幾天沒有人知道,到發臭了,才驚動鄰里,找到我們門上,九老爺就去了一趟,好歹為她奔走,最終不至於死無葬身之地。」
我嚇一大跳。
眼前人,誰會相信她曾有過張牙舞爪的日子呢?
磨難時人的衝擊至大,反應可不一樣。
三姨奶奶像是被繳械了似的。
我呢?
絕對不能像她,否則局面就撐不下去了。
最低限度,她提醒了我一個責任問題。
三姨奶奶盡了力去爭寵爭財爭權,無非為金旭暉做好一個創家立業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