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不難跟他們溝通,把永隆行看成以前廣州的金家,我一樣地相著那份責任去管事,一理通百理明,不會有什麼特別的困難。
自然,要消化一家公司以至一個行業是需時間的,我會慢慢地留神咀嚼每一句話,去增加我的知識本錢。
其中一位年紀大約三十歲左右,專營貨品買手的李元德,跟我講的幾句話,我額外地記住了。
他說:
「出入口生意最大的好處是本小利大,但那得要看準入的貨是否有市場需求,能找到一個好牌子的貨式做總代理,好過掘到金礦。」
問題在於到哪兒去找?
當時沒想到有人在旁提點一句半句的好處。只要知道機會的存在,才會左顧右盼,留神去把好機緣尋出來。
永隆行的職員少說也有十多人,很化了我幾日的時間才跟他們逐個談畢,這項工作卻把我忙得精神奕奕,情緒高漲。
我覺得自己開始完全投入了。
可沒有注意到我的喜悅原來引致了旁人的不快。
這旁人是不言而喻了。
健如晚上罕見地跑到我房間來,直截了當地問:
「大姐,你這幾天是頂夠忙的了,為什麼呢?」
我回頭看她,揚揚眉,問:
「永隆事務繁,能幫得上忙的人又少,對不對?」
這是方健如對我說過的話,她應該記得。
果然,她沒有忘記,於是更變了面色,繼續說:
「事務繁忙,職員就要快手快腳地工作,怎麼有空跟你聊天!」
「健如,就算他們陪我聊天,也是天公地道。」
「你這是什麼意思?」
「老闆僱請夥計,分配什麼工作也是可以的,他們領了薪金,陪我說話,未嘗不可。」
「他們領的薪金是你支付的嗎?」
「若是金信暉支付的話,我總佔他遺產的一部分吧!健如,做人做事不必如此霸道,別忘記,你腳下站的那塊階磚,也是由我的私房錢支付的,如果你要發威,請先拿出家用來。」
方健如的臉色變成紫紅,頭也不回地跑掉了。
我也駭異於自己突然改變的作風。
或許一如睡火山,壓抑得太久的熔岩,一瀉千里時,必是銳不可當的。
當夜,我熟睡。
晚上這舒暢的一覺讓我知道原來做惡人可以睡得著,且睡得好,因為這是個欺善怕惡的世界。
因為睡眠充足,且對於永隆的工作興趣越來越濃厚,一醒過來,就恨不得飛快更衣上班去。
這種今天會有很多事幹,且會幹得來的感覺十分好。
差不多可以說,自信暉亡故之後,只有這幾天,我才真算是精神煥發。
早起的緣故,有點餓,便跑上廚房去打算找點隔夜的粥點,熱了來吃。
這些功夫當然不能再讓牛嫂來做,她已經是夠辛苦的了。
走過了長走廓,就聽到廚房有人聲,是兩個女人對話的聲音,莫非牛嫂與四嬸已經起來給孩子們弄早點?
念頭一過,就留神細聽,不是她們倆,是健如和惜如。
因為我聽到健如拉高了嗓門說:
「惜如,若不是你贊成大姐到水隆去,我決不會讓她上那兒作威作福。」
「二姐,她上永隆的初期,不是箝制得很好嗎?我是預計大姐在一段遭受冷淡的日子之後,真的覺得我們廣東俗語所謂『老鼠拉龜,無從著手』,就會知難而退的。」
「惜如,今次我們押錯這一鋪了,她要是在永隆的勢力坐大,怎好算了?」
是有一陣子的沉默,然後,就聽到惜如的聲音說:
「二姐,你認為我們二人聯手,我思巧,你行動,加起來還不是大姐的對手嗎?」
我的頭剎那間霍霍地鼓動起來,脹痛得不能支持,立即用手撐著牆,試行重新站穩。
下一步,就想衝進廚房去,給兩個妹子連連賞幾個耳光。
太太太太太豈有此理!
太太太太太不近人情!
本是同根而生,相煎之急,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
她們如今還是靠著我的私房錢食住穿呢!
這不是食碗麵、反碗底是什麼?
一定要教訓她倆一頓,甚而下逐客令,請她們立即離開我這個家。
我也容不了有籠裡雞造反這回事。
可是,我竟沒有追隨情緒辦事,非但沒有衝進廚房去,且還躡手躡腳地,輕步走回睡房。
並不打算讓她們知道我把這番對話聽進耳去。
因為直覺告訴我,衝動的做法不會有好效果。
剛才惜如說了,她和健如聯手,一動一靜去對付我。換言之,我要跟她倆過招對抗,自己就得動靜兼顧,既任思量策略的軍師,也是揮軍殺敵的將領。
不顧一切地直陷敵營只是後者的本事與所為,未經與前者配合,不一定是理想的謀算與行動。
我開始靜下心來想,讓她們知道我已洞悉有家賊,無疑是打草驚蛇。對方是一人計短二人計長,實力比我雄厚。
我必須在暗,窺伺她們,才能掌握到一個有利陣地。
況且翻了臉又如何?金詠詩的出生紙上寫的是金信暉的名字,到他的財產解凍,發放下來分時,還是要跟健如有很多接觸商議的。一個永隆行,要摸請它的底也在初步進行當中,還都未有進一步的成績,就亂了陣腳,豈不是戰而敗,遂了敵人的心意了?
忽然又想,還有母親。
這就更叫人心痛了。
什麼切肉不離皮?什麼兄弟如手足?什麼血濃於水?
看看這方健如與方惜如二人嘴臉心腸,我真想寫信回家去問問老母,誰是她撿回來養而非親生的?
健如跟信暉有了一手,因而對我妒恨了,也是在理解之內。
然則,惜如呢?
我有什麼對她不起,有什麼做得比健如差,有什麼不愛護體貼她的,要令她如此誓無返顧地偏幫健如,且切切實實地對付我?
這不但令我痛心,且令我自卑。
我那麼比不上健如嗎?我夫我妹全都把一顆心向著了她,對我,猶如敝履,且伺機踩我一腳,讓我翻不了身,站不起來做人。
不,不可以。
必須還我公平。
以理論去討回公道是白費唇舌,必須付諸行動先發制人,才有講公道的機會。
生活上不論有多少苦難,原來都是一個學習過程。
我又是第一次發覺敵人並不那麼可恨,他們對我有激勵作用,從今之後,我更不能不打醒十二分精神做人。
別人要想把我踐踏,怎麼能遂他們的願?
於是,就趕快梳妝,回永隆去。
必須分秒必爭。
趕快在她們佈署好一切之前,做足防範,這是第一步。
至於第二步……
我心中有數。
經過了這些天來的習慣,我一回到永隆去,各人就先跟我打招呼、叫早晨。那三嬸更是自動自覺連忙地替我遞上熱咖啡。
由此可見,什麼事,包括身份與人際關係,都是由自己爭取得來的。
這麼多個職員當中,我還是和那李元德最淡得來,於是又跟他商議:
「元德,永隆現做的貿易生意,線路是從哪些人而來的?」
李元德想了想,道:
「主要是金先生在生手一手經營的,部分是靠廣州跟香港的聯繫。在廣州,金家人面廣,很有些朋友也南下發展,在本城奠下基業或置備了據點,於是,就輾轉介紹。」
然後李元德又說:
「當然,還有些是金先生到港後才結識的商場朋友,我們所做的生意,也有部分屬於他們的聯繫。」
「健如她對這些香港商界朋友自然是熟悉了,那我就放心,不必多跟他們打交道吧!反而是業務由廣州方面介紹給我們的呢,我想好歹要去拜候他們,加強溝通。」
李元德不住地點頭,道:
「大嫂,你這個想法是對的。金先生過世了,短期內業務沒有多大影響,然而如果我們不積極爭取關係,日子有功,真的難保人在人情在;人死了,就沒有長期賞面光的可能。且要把生意再做大一點,又得另辟途徑。細嫂一個人也關照不了內外,大嫂你肯出面應酬聯繫,名正言順地代表金信暉,是最好不過了。」
我的話是完全試探性質的。
既要確定我這個進駐永隆業務的手段的可行性與需要性,也乘機旁敲側擊,以瞭解究竟健如手上有哪些客戶關係。把生意上的朋友視作注碼,我想,這個觀念是對的。
然而,綜合了跟李元德連日來的談話商議,有了客人,也必須有貨可賣。
如何籠絡客人?我苦思晝夜,有了個腹稿。
可是如何去找一些市場需要而能代理貿易的貨品,這就不是從永隆行職員的會議與對話之中,所能找到線索和靈感了。
只好一步緊接一步地來做。
我立即寫了信回廣州給九老爺,把永隆的情況講了一遍,請他幫忙,向以前廣州跟我們金家相熟的商家朋友,走訪一次,探聽他們在香港有沒有聯繫,然後把已在港發展的家人、職員或代表名字地址給我寫來。
等了差不多一個月,終於有了回音。成績不算太好,據九老爺說,廣州的生意人現今都意興闌珊,自顧不暇如何顧人?且已在香港有了基地的人也不多。然,畢竟還是寫了好幾個人名與聯絡處,囑我不妨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