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好點點頭,離去。
在那皇后大道上,茫然地走著,真的不知家在何方。
烈日下,背著詠琴走了一段路,背上已經濕了一片,可能是教詠琴不舒服吧,她一睡醒了就大哭起來。
沒辦法,我急急地鬆了帶子,把她抱過來哄護著,不抱猶可,一抱就吃一驚。
怎麼女兒的一頭一臉儘是紅通通的,摸她的小手和額頭,哎喲,燙得嚇人。
詠琴是著了涼,感了冒,在發熱了。
沒有比發現孩子生病更能令一個母親六神無主。
一時間,我都無法決定是帶詠琴回家,抑或立即帶她去看醫生。
幸好在回家路上,就見著一塊醫生的牌匾,立即摸上門去。
輪候了半天,醫生才給詠琴診治。
取藥時,我隨意地說:
「醫生真好生意!」
那配藥的護士小姐忙得連眼都沒有抬起來,就跟我說:
「醫生再好生意都只得一雙手,每天能看多少個病人呢?最好生意的不是醫生,而是藥廠。」
把藥配好了,就得付錢,我不禁驚叫:
「這麼貴!」
「貴?」護士瞪我一眼,「貴在藥呀,這種特效藥要寫信去美國藥廠買,山高水遠地訂購回來,價值不菲。我看你就是拿了醫生紙再去藥房多配一服,也還是跟我們的收費相去不遠。」
回家去之後,給詠琴服了藥,待她睡著了,我才透一口氣。
牛嫂走過來,一臉的不快,我是看出苗頭來了,道:
「什麼事?」
牛嫂向健如住的方向呶一呶嘴,那是她慣常的一個姿勢,說:
「把四嬸搶過去了,要她單獨帶詠詩。」
我第一個反應是:
「這怎麼可以?你一個人帶三個,是忙不過了,這才要四嬸來幫忙的。」
「這句話我就不好說了。」
牛嫂不好說,就只好我來說。
原本走了一天路,又經過詠琴生病的一番折騰,人已累得一塌糊塗,還要跟健如理論家事,真要命。
我跑到健如房裡,看到惜如和健如姐妹二人正談得入神,一看我走進來,就不再言語了。
我一怔,心上更是不快。
不是妒忌,而是疑惑。
同是親骨肉,為什麼她倆總是親近,卻跟我疏離。
往後,我明白了。
我得到的,她們沒有,這包括母親的寵愛,以及金家的名分。
因此她們自覺要同舟共濟。
嘗試跟她們協調,證明是不可能成功的事,彼此的成見來自不同的身份,根本是物以類聚。
我在她們心目中是異族。
「大姐,是找我還是找二姐?」惜如問。
「哦,」我應著,「是這樣的,四嬸來上工了,我準備叫她幫著牛嫂帶孩子。」
健如以頗不耐煩的口吻道:
「我已經見過她,把功夫交代清楚了。」
「我的意思是牛嫂與四嬸,每人帶兩個孩子,時間上比較妥當。」
「你呢?」健如忽然這樣問。
「我?」我很有點莫名其妙。
「你閒在家裡頭幹什麼?你總得也動手帶你的孩子吧!」
我不禁笑起來了,健如的話不像話,做人要過得人過得自己。誰知我還未回應,健如就道:
「我看四嬸帶詠詩,你和牛嫂兩個人帶你們那邊的三個孩子,這樣的人手分配最妥當。我得回永隆行去辦事。」
我駭異,問:
「你要到永隆行上班?」
「當然了,信暉人不在了,誰來做主管的工作?他在世時,我根本都只不過念英文夜校,日間在永隆行工作,幫他一臂之力,且他交代過我很多事情,我會跟得上。況且,說到底是一盤生意,有好幾個夥計跟著後頭要吃飯,總不能不管。」
然後,健如又多加一句話:
「這份差事怕你就辦不來了。」
辦不了大事的人,就只好編派去管家裡頭的事情。
我無辭以對。
心上覺著委屈,就是開不了口。
一整夜地輾轉反側,既為詠琴生病,老想著起床去看看她,也為健如的一番舉止。
怎麼忽然之間,形勢變成了健如主外,我主內呢?
本來呢,主內是我的責任,沒有什麼不好不當。但健如坐到永隆行去管事,形象上是她變成了一家之主,這就讓我很有點自卑。可是呢,一點辦法都沒有。
詠琴病好了之後,發覺離搬家的日子不遠了,輪不到我有所選擇,只好在首飾箱裡摸了幾個金錠出來,跑到金鋪去把它們熔掉了,交了頂手費用,算是把一個家重新佈置安頓過來。
健如是的確開始每天到永隆行上班去,我呢,無可奈何地讓四嬸專責帶詠詩,自己的三個,只得由我和牛嫂來管。
這還不是個問題,對著親骨肉,只有開心。就算由得健如打理生意,她做得來,樂於做,也無不可。
可是,月底來到時,一應的支出,包括給四嬸和牛嫂的薪金和屋租,當然還有耀暉和惜如的學費,都一律由我來負擔。
健如算是在永隆行辦事的話,總得要把一些家用拿回來才算是合情合理。可是,她沒有。
我本要開口相問,回心一想那掌櫃給我提過的話,怕是在賬期上生了點困難,健如才沒有把錢拿回來的。一上班就給她壓力,顯得自己小氣,更似不願把分擔家累的責任提起來似的,於是我忍住了。
眼見一瞬間又過了一個月,首飾箱也就如我的體重,是越來越輕了,心就不免慌張起來。
忍不住找了健如來商量,才一開口,健如就拍案大罵:
「你這樣子說,大姐,是思疑我中飽私囊了是不是?」
「健如,我們如果仍是姐妹的話,總得凡事好好商量。」
「怎麼商量?沒錢就沒商量,一個永隆行開支還少了?
撐得下去是誰的本事?我都未曾埋怨過半句辛苦,你還來跟我算賬?」
我不禁也火了起來道:
「辛苦的不只是你,我也在日日為這個家操芳呢,大不了我也到永隆行去辦事!」
我這麼一說,健如反而沉寂下來,似有一點畏縮。
我並非鬧意氣,事實上的確想到永隆行去幫忙,人多好辦事。我從前在廣州也算是處理過家業的,環境不同,道理們是相差無幾。
於是我打算堅持己見,一定得到永隆行去。
健如分明有點不情不願,可是,出乎我意料之外,這趟爭執,惜如竟站在這一邊,向健如說:
「二姐,大姐既是有心到鋪上去做事,你就由著她去吧!」
健如的反應比我還駭異,想開口問什麼又不好問的樣子。
惜如倒沒有再參與什麼意見。
這個妹子果真是個深沉的人,工於心計,別有一手。認真來說,健如的手段和謀略,還比不上她呢。
我到永隆去,整整一個星期,釘子碰得滿頭滿臉都是。
真是一言難盡了。
上到永隆,完全的人生地不熟,都不知從何處著手做事。
健如呢,完全沒有為我安排要做什麼工作。
她每天回到永隆,非常熟練地就投入業務之內。
我呢,呆瓜股坐著,有一份難以形容的狼狽。
只好走到其他職員的身邊問:
「有我可以幫得上忙的嗎?」
他們都很禮貌地答:
「不用了,我們應付得來。」
連到午飯時候,是大夥兒以包伙食的方式在鋪上吃的,我幫著做些清理飯桌的閒工夫,都有同事把檯布搶過來,道:
「不好勞煩你,大嫂,你且息著。」
弄得我啼笑皆非。
反觀健如,個個職員都忙不迭地走到她跟前去問長問短,請教公事。
一個永隆行內全都親切地稱呼她為細嫂,倒把我這大嫂完完全全地打入冷宮了。
兩個星期下來,我已意興闌珊。
每朝把衣服穿停當了,就是不想出門去。
真的寧願在家帶孩子,一看那對孿生兒女,長得白胖可愛,樣子不一樣,表情卻十足十,真是太興奮了。
之所以仍然上永隆,全是面子問題。
當初是自己要去工作的,現今做不出成績來,只證明自己無能,多丟臉!
心情是越來越不好了。
到了月底,跑到健如跟前去商量家用問題,更是無功而還,兼且被辱。
健如毫不客氣地塞我一頓:
「大姐,你不也是在永隆行走了,應該知道鋪裡頭的狀況,生意差,吃飯的人多,工作繁,能幫得上忙的人又少,你還要來問家用的事,叫我怎樣做?」
我為之氣結。
「要問呢,」健如補充說,「你明天抽著個掌櫃的問他要錢就可以了,誰不知道你是大嫂?」
問題是權操在細嫂手上。
這是人所共知的事。
真教我心灰意冷,怕早晚就要棄甲曳兵,不再戀戰了。
這一夜,牛嫂又來投訴:
「大少奶,我看你得做主意,我都不知該如何說好!」
「什麼事?你直說吧!」
「日中的功夫委實忙不過來。我不是怕吃苦,但,不公平就教人氣慣。健如姑娘硬不肯讓四嬸幫輕我的功夫。今日,四嬸反正抱詠詩到街上去,順便就把詠琴也帶在一起,好讓我騰出空閒來做晚飯,不料在街口給健如姑娘看著了,破口大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