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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頁     梁鳳儀

  心如:

  心血來潮,我覺得勢必要寫下這封信給你。

  我不敢肯定會不會有一日需要向你剖白及解釋這一切,只希望噩夢會很快很快過去,此函頓成廢紙,永不用傳遞到你手中。

  自從健如給我下了最後通碟要回廣州去待產之後,我的心一直沒有安穩過,直至我決定寫下了這封信,連同我的日記存放到保險箱內,留給耀暉保存,我才算辦妥了一件可以稍令我安心的大事,恢復較正常的情緒去生活和工作。

  我重複,但願此信永不與你相見。然而,萬一我有不測,或事態演變到不可控制的局面,我祈望耀暉能有一日送到你跟前。

  求你看罷它。

  我囑咐耀暉,他若開啟了這個我留給他的小木盒,必須等到他二十八歲才好將我的日記及這封信轉交給你。悠悠經年過盡之後,再檢視前塵,可能就不再那麼悲哀難過,我能爭取到你的原宥與諒解的機會就高得多了。

  心如,如果我今天說,我愛你,而且只愛你一個,你會相信我嗎?

  事實上,的確如此。

  我得向你坦誠,我曾是個背叛過你的丈夫。相信不勞我多敘說,你也能想像在廣州的那些日子,健如和我有些難以再描述出來的微妙感情在,如果一定要解釋,我想她對我是前生的孽債,她是真摯、是忘我、是專一、是赤裸的情懷。我的感情之於她呢,很慚愧,只不過是一個男人對於一個如此動人的少女的一陣子迷惑與情慾而已。

  健如為愛我,付出很多,甚至不求回報,這是事實。她甚而全副精力,處心積慮,安排與我共同生活在香港。遠離妻子,而又經常面對健如的柔情蜜意,何其羞愧,我實在控制不了被撥動的情懷與情慾,尤其在許多許多個掙扎之夜以後,我終於背負了你。

  一時的衝動令我不時地愧悔,痛責自己意志的軟弱,憎恨自己對不起你們倆,我開始竭盡我的力量去遠離健如,這是我覺得唯一能補救的方法,錯誤必須停止下來。

  尤其是那天,我帶了你到愛群飯店去喫茶,整個下午靜坐你的對面,使我的心不住地牽動,我深深體會到我真心愛戀的是誰。

  父母遽然逝世,你對我的委婉無怨,對金家的忠貞無變,更教我感動至深。

  我經常對自己說:

  「金信暉,有了心如,今生何憾?」

  母親死前的話也給我很大的警惕與啟發,我不要你和健如一輩子有一段有遺憾的愛情,對不起健如的地方,只好來生再報。

  我在料理完父母喪事之後,回港處理業務之前,上了一次父母的新墳,祈求他們庇佑我有勇氣面對已造成的過錯,不要再錯下去。

  我深信愛你的力量會令我接受重大的考驗和挑戰。

  故而,我回到香港夫後,向健如提出了要分手,結束我們不正常的關係,那是非常可悲可怖的場面,健如瘋了似的哭得死去活來。

  那段日子,曾試過幾次,我的心腸又軟下來,可是,一把健如抱住,我就渾身發抖,思念的仍然是你,始終是你。

  一個男人的心原來有那麼恐怖,一變了就不回頭。我對健如已無法再接受。只是沒有想像到她的反應會有那麼強烈,她由哀怨哭訴懇求我收回成命,到一反常態,做出了威脅,她對我說:

  「金信暉,你令大姐再度懷孕,如果你不對我也做出同樣公平的對待,我會跑出去,懷了別人的孩子,再把責任帶回來,加在你的身上,你有本事就回家去向方心如解釋,我肚裡的孩子不是你的。你敢否認在我懷孕之前沒有跟我走在一起。」

  心如,有一些錯是畢生不能犯的。

  可是,我犯了。

  我悔恨得太遲。

  我的確不願意再跟健如在一起,因為我不愛她。

  健如終於言出必行,懷了一個男人的血脈,那個男人不是我。

  對她,我沒有譴責,不能譴責,因為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

  每一想到健如愛我之瘋狂與深刻,我甚而不忍心戳破她的陰謀,立即向你交代此事。說到頭來,我對此有不能抹煞的責任。的確,錯的是我。

  我只有惶恐不安至極,神經被拉扯到一個不能再不舒緩挽救的地步,否則我一定會崩潰。

  最低限度,在健如堅持要回廣州去待產,以金信暉的「親生骨肉」為威脅之際,我與下這封信,算是透了一口既吞不下去也吐不出來的污氣。

  我如果認為我的確在健如跟前應該辭窮羞愧的話,其實,我更沒有資格乞求你的原諒。

  然而.心如.請相信我,為了重新表示對你的堅貞與忠心耿耿,我付出過,我痛苦過。

  只為我發現我只能愛你一人。

  我沒有這份膽識跑到你跟前去述說我這番心底話,只祈望有一日我需要你明白真相時,有人會為我傳遞訊息。

  夜深了,這個週末就要送健如的車,她要回廣州去。房內竟無信紙,隨手拿了這疊灑金紙作箋。快過新年了,所以家裡很多處都要重新糊上灑金紙,但望過年時,我可以回廣州的家來,擁著你。

  原諒我,深愛著你的信暉

  我不能置信地把這疊酒金箋重讀了三遍。

  然後用顫巍巍的手,翻動著滿是丈夫筆跡的日記。

  其中一段,描述了他和方健如的對話:

  健如像瘋子似的,完全失去理智地衝上前,揪著我的衣襟說:

  「金信暉,你答我,你答我,為什麼始亂終棄,你並不愛方心如,否則你不會要我。」

  叫我怎麼回答?心絞痛得寧願在下一分鐘就速死。

  健如還是不放過我,一直搖撼我,道:

  「你答我,你給我說方心如不值得你愛。她平凡庸愚俗套,你不會愛她,你不會。」

  我忍不住健如這般侮辱心如,我咆哮道:

  「不,不管怎麼樣,我愛心如,我愛她,你聽見了嗎?我己答覆了你,我愛她。」

  健如連連後退,她雙眼發出一片血紅的色彩,嘴唇顫抖,然後,她重新衝上來,身子軟弱地蹲下來,抱住了我的大腿,哭泣,不能遏止地哭泣:

  「信暉,好,好,你愛心如,這我知道,可是你也愛我,是不是?

  信暉,原本就是這樣的,我答應,讓我跟心如一輩子愛著你,請不要只愛心如一個。」

  我氣憤得掙脫開健如的糾纏,由著她伏在地上痛哭流涕,我選擇遠離……

  我沒有把日記再看下去。

  沒有這個必要了。

  那是一頁又一頁交織著赤裸戀情的血淚史,不用閱畢,早已淚流滿臉,肝腸寸斷。

  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解釋了方健如恨我入骨的原因。

  這麼些年,只有她守著這個秘密,那種只有自己知道徹底失敗,沒有被愛的痛苦,把她折磨得再不如常人。

  我在感動感激於金信暉的真情摯愛之餘,全心全意地,毫無保留地原諒我的妹子。

  我以手背拭淚,忽爾想起了要念金耀暉給我的信,慌忙打開來,信是這樣寫的:

  心如:

  我終於能理直氣壯地叫喊你的名字,於心底,一遍又一遍。

  請原諒我老早禁耐不住好奇,讀了大哥寫給你的信及他的日記。

  秘密我早已知曉。

  大哥其實寫下字條,他請我在他有什麼不測時,保存書記到我二十八歲,再憑我的智慧去為他做個明智的決定,是否應該把秘密告訴你。

  心如,在過去這些年,我不知多少次打算把這些遺書遺物燒燬。我自私地想,如果你恨大哥的話,或者你就不會為他堅守忠貞下去,而總有一天選擇我去代替。

  這個奢望一直令我慚愧,也令我興奮。

  年前,我跟你道別到美國來,沒想到那種分離的感覺難受得教我控制不了自己而流露心意。過後,我後悔了,不敢再執起筆來跟你通信,因為我害怕失敗,害怕由你宣佈我的期望與理想是幻夢一場。

  直至在侯斯頓相見。

  其實,相見不如不見。

  如果我不是適巧在那個時期,發現身體不適,初部檢查證明是肝癌,我不會有這麼大的勇氣,重新站在你跟前接受挑戰。

  多少次我告訴自己,如果生命有限,更要盡快尋找一個重要的答案,究竟心如會愛我嗎?

  這對我比能否活下去更重要。

  活著苦戀,有何意義?

  到侯斯頓去,是為了同事雲妮的父親是侯斯頓醫務中心的癌症專家。我要讓他做詳細檢查,定奪生存的希望究竟有多少。

  在極度的患得患失之中見到了你,就忍不住要向你坦誠,更忍不住在最後的關頭,尋求一個更重要、更有意義的真實答案。

  我必須讓你知道大哥並沒有背叛你,他曾為了要做一個忠誠的丈夫,一個真心愛著你的男人,而付出過很多很多的掙扎與難堪,甚而有可能連他的生命也因此斷送。

  我自問良心,不能隱瞞你和大哥之間的一段純情,否則總有一天真相大白時,目睹你的愧悔,會是我最不能忍受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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