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我簽了地皮買賣的合約。
因為世界上只有買錯,沒有賣錯貨品這回事。不會賣錯的原因是在乎套現之後的金錢運用是能夠發揮更大的作用。
譬方說,我利用了手頭的這筆錢,去進行改建麥當奴道的大廈,能賺回來的錢比守株待兔強。
況且我的根始終在香港。
這個信念與抉擇,自七十年代起,經歷了二十多年不變,使我成為巨富。
當時的決定也有些迷信的成分在內,侯斯頓是我的運氣所在,在其上進行的交易,無往而不利。
我相信當初為了一份直覺與特殊感情把侯斯頓的地皮買下來,就是為了成為我今日資金周轉的救星。
經歷了這麼多年的苦難,我體會到一條人生大道理。
大順之後必有大逆,大逆之後也有大順。
風水一定輪流轉。
遭受到這幾年的挫折,翻身之日應已在望。
問題是真有東山再起的一天時,如何控制局面,在大順之中迎接甚至製造小逆,以祈保住江山。
我當然累積了經驗,有我的法寶了。
我把要飛往侯斯頓成交的消息分別告訴唐襄年、傅菁與三姨奶奶。
唐襄年的反應最好,他喜形於色道:
「心如,你從歷練中精靈起來了,這才是值得恭喜的地方。人的運來福至,要把握著才會有大成就。」
他是絕對贊成我把投資重點放在香港的。
我們若不是堅持這個觀念,八十年代香港多少富豪走資海外,都在九十年代計算得失時嚇一大跳,只有我和唐家死守香港陣地,且早早決定商業進軍內陸的抉擇,證明是聰明的。
至於傅菁,她的語調有點不置可否。
我說:
「你並不以為是明智之舉?」
她連忙否認,道:
「不,不。請原諒這陣子我是有點私人的小難題,令我分了心,較難集中精神在分析商務之上。心如,我只能衷心地祝福你。」
很多時,朋友不便在大事情上給什麼意見,以免承擔責任,也是有的。
我當然不必理會傅菁說的是否是借口。
至於三姨奶奶,我原本只是讓她知道會有遠行,請她有空便多來看望孩子們,並沒有預計過她會有什麼特殊反應。
誰知她一聽,立即說:
「那就事有湊巧了,我剛收到耀暉的信,他說剛要到侯斯頓去小住幾個星期。」
「是嗎?」我有點茫然。
「通知他,你也會到那兒去好不好?」
我沒有理由說不好。
這就是說我一定得跟金耀暉見面了。
他留學的這些年,我們一直很少往來。
逢年過節,總是有賀唁問候,草草幾字報平安就算了。
我是適逢金氏上市之後的巨大變易,多年的心血一下子付諸流水,不知何年何月何日始能贖回河山,心情無疑是惡劣的,再加上母親的逝世,與親妹子一連串的矛盾呈白熱化,處處都折損自己的志氣英氣,對人生與待人就變得有點吊兒郎當,疲累不堪。
何況小叔子耀暉跟我的微妙感情已然浮到表面上去,要跟他熱切地往還,總要心裡有個底,知道如何對策才成。
可是,我茫然無措,真的不知如何是好。
我知道這象徵著一個非常嚴重的訊息,我是沒有完全杜絕接受金耀暉的可能。否則,心內清明,又怕什麼仍以長嫂身份,持續多年相依為命,互相照顧的情分,與他往來,關顧他的前途,問候他的生活呢!
這個把心不定的情懷是凌亂、是紛擾、是困惑、是憂傷,甚而是難受了。
唯一的辦法就是把這問題束之高閣,不去想,不去碰觸、不去處理。
祈望有一天無端端地難題會迎刃而解。
或者金耀暉多年在美國,已經交了知心女友,很快成家立室。少年十五二十時的情絲錯系,只不過是很多少男的一般人生過程經歷,不足為慮。他日成長後再回頭看,不禁莞爾。
又或者金耀暉見過世面,在外頭海闊天空的世界闖過了,閱人多起來,就知道可愛可親的女人委實到處都是,一個方心如真不是一回事。
更有可能是我過分地敏感,金耀暉對我的愛敬是並不越軌的。我之所以會想入非非,是因為對他的確有異樣的情懷在。那就好好地警惕自己,督促自己,管轄自己,不可以輕率下去就是了。
故而,我怕做魚雁常通之舉。
在信內所交流的感情很多時比真人會面還要深入。
誰在文字上會輕易流露自己的弱點?誰又會在書信內起無謂的爭執?筆下易有濃情,字裡行間更易傳情遞意。
我不敢冒此惡險。
金耀暉呢,他究竟為什麼沒有多寫信回來給我,真可能有起碼十個以上的解釋。
男孩子懶寫信是很普遍的現象。
在信內表達什麼也是一項為難。
表達得不好,白紙黑字地落在別人手上,後果可大可小。
從前是從前,現在是現在。從前他有興趣的人與物,現在可以不用心意。
人,幾時都有變心的權利。
誰跟誰又有契約了?即便有,又如何?金信暉與金旭暉都是現成例子。
又或者,金耀暉對我千絲萬縷的柔情猶在,不知如何表達,越纏越深,不曉得再去處理。
會是這最後的一個可能性嗎?
我願意這樣嗎?
自從三姨奶奶向我透露了金耀暉的行蹤之後,我一直在思考關於他、關於我、關於我和他的問題。
德州之行於是變得憂心慼慼,茫茫然,如履薄水,如臨深淵。
再坦率地承認,我是有點患得患失,既驚且喜。
不一定是為了情慾的渴求,而是多年的孤寡,我怕已經到了寂寞難耐的最困難時刻,希望有機會重新嘗受心靈牽動的念頭蠢蠢欲動,壓抑不了。
我一直為此失眠多個晚上,輾轉反側到天明。
十多年的守寡,十多年來不住思念著曾經深愛的歷程,可憶可追,而不可即又不可再現的愛戀,實在是無比辛苦的。
這些年都勉強熬得過去,只為經濟、事業起落跌蕩太大,佔用我太多的精力與時間,我毫無選擇。
一旦生活復歸平靜,我就想到自己,以及自己的切身需要以及將來。
將來?
一個沒有男人的女人,還有將來嗎?
真是太可笑了。
夜裡一旦睡不好,早上醒來頭就有半邊發痛。
我聽說過清朝的慈禧太后,二十六歲守寡,以後就常患偏頭痛,也是為了夜不成眠,空虛難填以至於精神壓力太大所致吧。
真不敢再想下去。
飛機抵達侯斯頓後,偉特藥廠派了專人,與負責我地皮管理的經紀威廉標爾一起來接,把我安頓在城內的希爾頓酒店內,讓我好好休息,再約明天到律師樓去成交買賣。
威廉說:
「金太太,你的那幅土地賣價破了我們的每畝土地最高出售記錄,可喜可賀。」
「謝謝你的照顧。」
「交易後的錢你打算如何處理?我可以跟律師行代為安排。」
「全數轉回香港我的戶口。」
「金太太,你不打算再在美國投資?我有很多價廉物美的地產,可以讓你挑選。」
「遲一些再算吧,我們是香港人,根在香港。」
「現在香港股市欣欣向榮,一片燦爛,是很捨不得放棄這機會的。」
「市道好固然不放棄,就算市道壞,我的主意都是要堅守下去,只要香港不陸沉,我門就有翻身機會,屢試不爽。」
威廉沒辦法說服我,他大概只能賺一次買賣的佣金而已。
我抵達酒店後,先泡了個熱水浴,推卻了威廉的飯約,打算先好好睡一覺再行打算。
床頭放著的電話簿,有金耀暉在此城的電話。
我呆視著,久久沒有採取行動。
一下子跳上床,我給自己重複又重複說:
「先睡吧.睡醒了再說。」
凡有懸而未決的難題橫在眼前,我就有個老催自己趕快睡覺的習慣。
希望一覺醒來,精神奕奕,會想到好辦法,或者難題已經迎刃而解。
睡覺是逃避的一種表現。
正如有些人,想不通難題,乾脆自殺。
只是長眠抑或小睡的分別而已。
意識形態實在相差無幾。
我把被蓋好,才閉上了眼睛,就有人叩門。
我大聲問:
「誰?」
對方答:
「是酒店侍役。」
我沒好氣,只好起來,打開房門。
見不到人面,只見一大蓬的康乃馨,白色,夾了青綠的很多很多嫩草細葉,清新美麗得令人目眩心跳。
「太太,有人送來給你的花。」
侍役把花交到我手裡去,才微笑著引退。
半輩子過掉了,我從來沒有收過花。
有些人說,沒有收過花的女人不能算是女人。
我前半生原來真正沒有做過女人。
收到鮮花一束的感覺簡單清晰,我只覺得好舒服、好舒服,好舒服。
把夾在花堆之中的名片拿在手上,細看。
並不是偉特藥廠的董事局,是一個署名叫耀暉的人。
字條寫著:
「我從很小時就開始希望能給你送花,今天我的希望到底實現了。有緣千里能相會,有緣無緣,得看你肯不肯搖這個電話號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