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亦藍於是說:
「由得你選擇,我們這就到菜市場去買備飯菜,回到這兒來,我給你弄一頓好吃的。或者我帶你到街上去,找間能燒可口小炒的食肆,讓你嘗嘗順德的食品風味。」
高掌西吐一吐舌頭,道:
「都一般吸引,怎麼個選擇了?」
「那好。我就讓你魚與熊掌,均可兼得。」
說罷了,穆亦藍挽起了高掌西的手就走。
順德鎮近年因看北上設廠的外資商賈特多,酒樓茶肆也林立了。
順德是廣東省內最曉得食慾享受的城鎮,那些小炒的功夫尤其講究,菜盛到碟上來時,還不住有一陣熱騰騰的。香膩了的鑊氣,直熏到人的口鼻裡,惹得食慾大振。
穆亦藍似識途的老馬,也沒叫車,拖住了高掌西,在鎮上的小模巷內轉了幾圈,就到了一間叫「小杭公」的食肆,往裡面一坐下來後,就有位穿了背心線底衫的小夥計,走前來熱烈打招呼:
「穆醫生,來吃個午飯?」
「對。牛哥兒,煩你燒這店上最拿手的幾道好菜來,沒得失禮遠道自香港來的客人。」
「成呀!絕對不會失禮,吃過了,保你尋回頭來再不住光顧。」
那牛哥兒向高掌西瞥了一眼,忍不住趁她遊目四顧時,就壓低聲浪對穆亦藍說:
「穆醫生,這女子是你女友還是老婆,尚未追求到手的話,萬勿錯過,沒見過有如此標緻的女郎呢!」
說罷,眨一眨眼睛,就走開了。
高掌西回過頭來問穆亦藍:
「你常到這小館來?」
「也不常來,光顧過三兩次的樣子。小杭縣就在順德再往前走兩小時車程,那兒的人最會吃,等下的酥炸鰱魚球以及清蒸魚腸子,你會吃得不願停下筷子來,就是小杭的特色了。」
擺上了一桌子的菜,都是以魚和菜居多,正對了高掌西喜歡清淡菜式的胃口,於是吃得無比暢快。
穆亦藍看著高掌西的食相,笑說:
「你像在吃兩個人用的飯菜。」
高掌西笑,把要按下去的話打住了,事毛巾拭一拭嘴,道:
「等下你還會給我弄吃的嗎?」
穆亦藍大笑起來。
「怎麼了?你剛才答應過的。」
「那就請放心,我答應過的,從不食言。」
「很好。告訴我,你會給我弄些什麼?」
「看來還來得及到漁家處買一些新鮮的泥鰍給你煮一窩泥鰍粥。」
「好哇!那我們快走。」
從「小杭公」酒家出來,走過了幾條雜巷,就踏上了一條迂迴的泥沙路,直至盡頭,才是漁塘。
高掌西幾乎看得歡呼起來。那片漁塘寬敞得接到天邊去,因為時已黃昏,映了整池淡金的顏色,寧靜而風雅,漁夫漁婦在落日餘暉之中曬著魚網,一派婦唱夫隨的祥和氣派,教人看在眼裡,舒服到心上來。
尤其是有三五個小孩,在漁塘的小徑上邊跑邊玩邊吵邊鬧著,替寂靜的畫面平添了活潑躍動的一筆,更是生趣。
高掌西不期然地伸手撫摸了自己的小腹一下,再仰頭看著站在自己身旁的那個軒昂而高大的男人,渾身散發著一股誘人的正直英氣,她感動得幾乎就要對他說:
「讓我們把孩子養下來吧,不必歸去了。」
心才這麼想,耳畔就聽到穆亦藍說:
「來,我們回去吧,晚了。」
躲在穆亦藍這間小房舍內,兩人似有說不完的話題。從中華成藥製造廠的計劃,到中國在市場經濟推動下的前景,再而至當今香港的政局情勢,都成了講不完的話題。
「你總會回到中國人的社會裡工作,那才是你的志願,對不對?」高掌西深深感受到穆亦藍的愛國感情,故而有此一問。
「到哪兒去我都是中國人,懷抱的是中國心,都會把國族的利益作為首先考慮的問題。」
「你怎麼避而不答,你會回到香港來嗎?」
「我今早不是趕回去了?」
高掌西低下頭去,沒有說話。
穆亦藍用手輕輕地托起了高掌西的下巴,看著她一張明麗的臉龐,道:
「想念你,如此日以繼夜地想念你,因而回去了。只要有你在的地方,我其實都捨不得離去。」
「那就不要再走了。」
高掌西偎依在他的臂彎之內,把頭枕在他的肩上。
「我們還有很多很多的難題,是不是?」
穆亦藍這樣問了,兩人都忽然靜默下來。
「亦藍,如果我要求你在這幾天之後,彼此回到自己的環境內如常地生活下去,你會不會肯?」
穆亦藍答:
「如果我請求,你在我們各自返回自己的生活圈子之後,每隔一段相思難耐的日子,就逃出來幾天,你又會不會有?」
登時叫高掌西語塞。
她不是個立心偷情的女人。
他也不是個習慣幾夕歡愉就可置之腦後的男人。
這一次的相聚甚而不是黃獅寨巔的偶遇情緣。
他們是幾經掙扎,再度刻意重逢的一雙愛侶。
以後的日子將怎麼處理?
費煞思量。
傷透腦筋。
穆亦藍環抱著高掌西,兩個人害怕生分地偎依在一起,無從再娓娓而談。
在考慮到這嚴肅而重要的關鍵問題之後,彼此都苦惱得懶得再動一動。
連心底裡預計會發生的離別後的幸福歡愉,都置之腦後。
尤其是穆亦藍,在感覺上,當他握住了高掌西的手,插進自己風衣的口袋裡時,已是極大的滿足。
第一次見她,就有種要把這雙玉手據為己有的慾念,如今,實踐了,再無遺憾似。
第十六章
其他的一切,在對比下已不是非擁有不可。
況且,穆亦藍下意識地害怕肉慾的滿足,會換來一場不必要的誤會。
他之所以對高掌西鍥隨不捨,並非為了眷戀黃獅寨的奇遇,而是為了心靈上一更無可言喻的付託。
半生的飄泊,經年的奮鬥,午夜夢迴,感情無奇,那種孤寂是能抵受,卻實在並不好受的。
直至到黃獅寨上的奇緣之後,整個人像脫胎換骨似,每朝醒來,都不會再眷戀床席,只會飛快地起來,投入生活,因為人群之中會有她。
他盼望著有重逢聚首的一日。
他祈禱著有執手相看的一刻。
只要能活著,就有希望,就不會此情只待成追憶。
一段美好的純情就宛如張家界內的大自然秀色,教人活著而覺得不枉此生。
他何必要為片刻的官能快感而褻瀆了這段神奇而聖潔的感情。
於是,他倆抱擁著,在寂靜的夜裡睡去,直至天色微明。
穆亦藍問:
「要不要再去看漁家的苦樂?」
高掌西慌忙點頭。
他們順著昨天走過的泥沙小徑,再尋到了那一大片接海連天似的漁塘。
在露重霜濃的清晨,更似一幅畫在宣紙上的淡色山水畫。
兩人緊牽著手,爬到了一個小小的山堆上,坐了下來。
漁夫漁婦開始結隊成群而出,勤懇熟練地把魚網撒開來,一下子拋到魚池裡去。
那靜待著一個必然出現的奇跡似的心情,越來越緊張緊湊。高掌西把頭貼著穆亦藍的胸膛,聽著他的心跳,更像為那將來臨的豐收的一刻加插了生動的音響。
齊齊喊出的一聲聲「嘿唷」,在那寂靜的環境下忽爾響起來,像一首有節奏的勞動歌曲,教人感動在心裡。
然後就看到漁夫漁婦們同心合力地收緊了魚網,把一大片的魚網從四方拉攏起來後,就見到有很多尾很多尾的魚兒在網上拚命跳動,有些幸運地再跌回魚塘之內,倖免於今朝的劫難。
「好看麼?」穆亦藍俯著頭,輕聲地問。
「很難過。」高掌西說。
「為什麼呢?」
「漁人快樂魚兒愁,不是嗎?」
「你這副心腸怎麼活下去。來,別看了,免得難過。」
穆亦藍擁著高掌西的肩膊,兩人緩緩地走在狹窄的泥沙小徑上,往回走。
天才泛著魚肚白。
整個小鎮開始甦醒了,投入今日的作息之中。
又一天了。
一天一天地過,總有一天要回到屬於自己的城鎮裡去。
每念至此,他倆就瞳眸相覷,默默無語。
這天傍晚,高掌西覺得疲倦,不願意再登山涉水地在外頭遊逛,便一直蜷伏在小屋的窗前,遠眺著碼頭的遊人行止。
「看什麼,看得那麼出神?」穆亦藍從背後抱住了高掌西,一雙手正好放在她的小腹之上。
高掌西感到一陣無比的溫馨。
她在想,一家三日團聚在一起的日子,在日後還會不會有呢?真是未知之數。
今宵,應先珍重。
「亦藍,你就這樣抱著我,別動。」
「對,」穆亦藍把臉抵著高掌西的頭,那一陣陣的髮香蕉然撲鼻,令他忽生遐思:「我們就這樣抱著,變成了兩尊石膏像。」
「不,不是兩尊石膏像。」
「那就是一尊石膏像了。」穆亦藍吻在高掌西的頭髮上。
他確實覺得這個女人太可愛了。
高掌西真想在這一刻就轉身告訴穆亦藍,應該是三位一體才對。
可是,她沒有。
不知是眷戀著如今相依相擁的纏綿,不想再有絲毫的改變,抑或她猶有顧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