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霍守謙頭腦比我清醒。他說得對,所有生意若未曾簽約,落實利益,吸引力仍不足以使杜青雲作出孤注一擲的決定。他若按動計數機後,看在真金白銀份上,拱手稱臣,把聯藝股票讓予代我出面收購的財團,再自行另起爐灶,我豈非賠了夫人又折兵。
一念至此,登時氣餒。多月來部署的功夫,好像完全毀於一旦。
霍守謙很明顯地看出我的失望,說:
「君子報仇,十年未晚,一切必須從詳計議,非勝券在握,不宜妄動。」
我吸一口氣,昂一昂頭,控制低落的情緒。
翻心一想,能得到霍守謙這一席話,等於說他已自願作我的軍師,也幸好有他率直而一針見血的提點,才不致弄出功敗垂成的後果。我給霍守謙說:
「找別個財團出面收購,我有把握。然,有什麼會令杜青雲戀戀於聯藝的股份而不放手呢?」
「除非聯藝擁有一份金礦式的合同,或者成為一隻生金蛋的雞。那麼,它的主人才會不捨得割愛。」
我謹記住霍守謙的話。絕對不能小瞧杜青雲的智慧,除非他自以為成竹在胸,否則,冒重險騙回來的資產,他斷不會謬然衝動,用作賭注。
我問霍守謙說:
「你最知道市場的消息,哪兒有會生金蛋的雞,能讓杜青雲戀戀不捨?」
霍守謙望住我,笑而不語。我睜大眼,回望他。突然一室的靜溫,有很多不言而喻的表情,一下子寫在我們二人的臉上。
霍守謙的眼神是貪婪的,投射到我身上來,令我不期然地微微戰慄。
世界上並沒有免費午餐。任何收益,其實受惠人老早已付出代價。
我必須有此打算。
我挺一挺胸,迎接著霍守謙那衝著我而來的特異、灼熱、毫不放鬆、略帶衝動的表情,表示我已有備而戰。既是早已打算以本傷人,報仇雪恨,我又何懼之有?再窮凶極惡,也不過是一個證券場中的大鱷而已。
他要錢,絕不成問題。
他要人呢?也未嘗不可商量。
此念一生,整個人突然發冷發熱似的。
原來傷心、失望、受創、仇恨、怨忽,加在一起,可以如此的威力無窮,把我迅速污染,而變成一個不擇手段,甚而不惜犧牲自己品德清白的人。
代價是早晚要付出的,問題在於,得回來的是否物有所值。
我沒有迴避霍守謙的眼神,顯然給了他極大的鼓舞。
他笑吟吟地答我:「要找生金蛋的雞不難,最難是在於引得杜青雲買了這隻雞之後,如何令那雞以後就不生金蛋了,才會血本無歸。」。
對!
「有這樣的雞嗎?」我問。
「有。」
「你肯替我物色?」
「我會為你留意。」
「心目中已約略有了對象嗎?」
「你相當心急。」
「對於自己意欲完成的心願,等候一日是辛苦一日。」
「這我也有同感,真的很能朝思暮想、輾轉反側、夜不成眠,只為心上有未完成的心願。」
霍守謙說這番話時,很顯露他的誠意。
我微笑。緩緩站起身來,繞過了餐椅的椅背。霍守謙也驀地回轉身來,捉住了我的手,順勢把我帶到他的懷抱裡。
他的一張臉只差那麼一點點就貼到我的臉上來了。
我問:
「你這是報恩呢?還是索取酬勞?」
霍守謙並沒有放鬆我,只說:
「既報恩,又索酬,二者如果並存的話,我答應你會早早如願以償。」
「你先放開我,我才給你一個答覆!」
霍守謙迷惘地鬆開了手。
我帶引著他自餐桌的一頭,走到餐桌正中,站在那一大蓬白玫瑰面前,我問:
「你總共送來多少枝玫瑰?」
霍守謙答:
「不是一百枝嗎?」
「你數數看!」
霍守謙莫名其妙地看著我,問:
「數?」
「對,細心地數一數,這兒一共有多少枝玫瑰?」
霍守謙如言照辦。
點數完畢後,說:
「怎麼只得九十九枝呢?」
我微笑地看著他,把手穿在他的臂彎內,一齊步出飯廳,邊走邊輕柔地說:
「不錯,飯廳內只有九十九枝玫瑰,因為我把那第一百枝插在睡房床頭幾的水晶小花瓶內。」
我跟霍守謙一直漫步走至大堂:
「守謙,彼此都是快人快語,我們達成一項協議好不好?
你幫我完成心願之日,請再送來一百枝玫瑰,那時我讓你親自把那第一百枝插到我的睡房床頭去!」
「君子一言,快馬一鞭?」
「銀行家向來比證券佬信譽更好,不是嗎?」
「那只是公眾的錯覺而已。證券界有互補賠償基金,有史以來拖累市場客戶的數目少之又少,比起一間銀行倒閉,所引起的公眾恐懼與損失,簡直屬於小巫見大巫。」
「那麼,我們一言為定。」我跟霍守謙握手。
「晚了,你要回家去休息,是我們道別的時候了。」
我輕輕地吻在霍守謙的臉龐上。
「你下逐客令?」
「總有留客的一日。」
「我將盡快讓那一日來臨。」霍守謙無奈地答。
一份難捨難分躍然於他的眉宇之間,他幾乎是咬一咬牙,才讓我打開大門送走的。
回到自己的睡房來,坐在床頭,呆望住那第一百枝玫瑰,我的腦海突然翻騰往事,一宗宗、一件件,仍叫我膽碎心寒,悲痛不已。
傷口原來始終沒有癒合,已在含膿潰爛,而醫治的方式,想來想去,只有一個。
血債一定血償。
床頭的電話,剎那間響起來,把我自沉思中驚醒。
我抓起來時,是邱仿堯。
「我沒有吵醒你吧?」
「沒有,還未睡。」我答。
「有好幾天沒見你面了?」
「嗯?」我茫然地應著。
也許他說得對,這些天來,一門心思都好像放到霍守謙身上去似的。
我這種方式的「移情別戀」,其實對邱仿堯還未曾構成傷害。然,心頭仍沒由來的有一份對他的歉疚。
完全是因為他太善良,太無辜了。
不愛他,並無罪咎。
不愛他而卻害他,就過分殘忍了。
不愛他反害他,且還利用他呢,更是罪加一等。
還是老話,一般受過高深教育的人無論怎樣精乖靈巧地為自己那些不合理與木公平的行為所作所為所思自圓其說,仍然難逃良心的譴責。
我不是個異乎尋常的歹毒的人,我只不過是非常不幸地遇上了極少數利用本身教育程度去武裝自己,以能損人利己的惡棍如杜青雲而已。
其實我屢屢下意識地希望,邱仿堯能遠離我,不再牽涉在這個萬劫不復的漩渦之內,就算他弟弟單逸桐的出現,在驚魂甫定後,我心頭仍有一陣子的寬慰。由得他從此恨我反而好,這樣仿堯才會重出生天。
豈料,他竟能瀟灑地把一切豁出去,連我最骯髒、最羞愧的污點,都接納下來,完全沒有要求我痛悟前非,甚而不需要我提供一個解釋。
這份真摯的深情,尤在仿堯豁達性格之上,令我感動。
我不時痛苦矛盾,既欣悅於這份感情的賜予,讓我在黑暗中看到一絲曙光,又微微忿怒於他強迫自己領情,分分鐘好像硬把一項辜恩義的罪名加諸我的身上似的。
兩種互不協調的情緒,一直以來都交替著折磨我,把我對他的態度衝擊成淡漠惆悵。無可否認,我最近已不能自制地以一種若即若離,無可無不可的態度對付他:
「仿堯,有什麼事找我嗎?」
「一定要有事才能通電話,或者見個面?」
我無言。
「對不起,福慧,我說話很不得體。」
「不要緊。」
「是真有事找你。這個週末,我要回馬尼拉去。因為要出席麥加地交易所的週年晚宴,且……」
仿堯有點欲言又止。略頓一頓再繼續說:
「逸桐要回馬尼拉來接管家族的部分業務,我們也要辦妥先父遺產的分配問題。」」我的心突地往下沉。
單逸桐要回菲律賓去主理家族業務,是件怪事。」
以他的個性,根本不喜從商。聽邱仿堯說,這麼些年他們的父親年老多病,屢屢要求這小兒子回去助陣,他都不肯答應。外頭世界自由自在,且可以發揮他的專業,為什麼巴巴地要回到這政治經濟都風險重重的馬尼拉去守業呢?除非單逸桐開始對邱仿堯不信任了!
從前,一直是邱仿堯擔大旗,辛辛苦苦拓展家業,發揚光大,讓單逸桐坐享其成。兄弟二人無分彼此,絕不計較,於是水乳交融,相輔相成。
如今,邱仿堯一頭鑽進一個愛情餡餅之中,雖不致於神魂顛倒,不務正業,然,為了我而荒疏正務,是的確有的事了。
別個女人破壞邱仿堯的生活、婚姻、事業,已可能在他摯愛的弟弟心目中變得罪無可恕,更何況是我?
單逸桐一定認定,我是個至為低賤、下作、卑鄙、荒淫、自私、甚至凶殘的狐狸精。
這種女人在非文明時代,完全可以誓無反顧地將之處以極刑。然,邱家家族的掌舵人竟然視之如九天玄女,不可多得的活命天仙!這怎麼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