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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梁鳳儀

  史提芬翻查辦公桌上的那檔案紀錄。非常認真他說:

  「今年首季本省發出了四百四十二個商業移民簽證,二百三十六個為創業移民簽證,而一百七十六個為投資移民簽證。

  「拿這個數字跟去年同期比較,升幅是驚人的。」

  「去年同期本省只不過批准了一百四十四個創業移民簽證以及五十六個投資移民簽證,分別上升了百分之十四及百分之二百零九。

  「與此同時,值得一提的是,來自香港的商業移民仍占本省商業移民總數的最大部分。」

  我殷切地問史提芬:

  「你看這以後一年,貴省會繼續批准集資性質的巨大移民投資計劃嗎?」

  聯藝打算做的正是這種,計劃一經批准,他便招股。

  「會。不過有了限制,對於建設酒店以及貨倉,我們還是歡迎的。除了這兩種物業投資之外,就不容易獲得批准了。

  江小姐,」史提芬很凝重他說:「如果你考慮設計集資式投資移民計劃的話,我看真要慎重考慮,因為溫哥華近年雖甚繁榮,但對酒店生意仍然要逐步消化,貨倉的需求年前甚殷,但那又受制於時勢之需要。再過一年,中央政府實行新稅制,在所有出售物品之上加多百分之七的聯邦購物服務稅的話,貯存新貨及製成品的需要是否會受影響,是未定之天,非要小心不可。」

  「這麼說,就等於設計投資移民計劃並不划算?」

  「總要小心從事。」

  外國人講話,多是扭橫折曲的多。對方肯這麼說,已明顯地提出忠告。史提芬的坦誠,當然多少有點看在我跟富德林銀行的關係上頭。

  「江小姐,還有一點非常重要,我們批准一個集團移民投資計劃時,非常著重投資者日後的回報利益,換言之,我們不希望日為時勢關係,使商人有機可乘,利用投資計劃,做本小利大的生意。這也影響著新移民對本省著實貢獻財富與力量的一番好意。」

  「通常你們會準時批出這種計劃嗎?」

  「我們並沒有規定要每隔多久就批准多少計劃,一定要計劃本身完全符合我們的要求才會簽批,主持人有時要做到我們滿意為止。況且,江小姐,我不妨告訴你,投資移民計劃的金額會在短期內發生變動。」

  我要獲得的資料,已經差不多了。於是我說:

  「史提芬,多謝你的資料。明天下班之後,有空嗎?剛好在哥倫比亞大學的亞洲研究中心有個中國名畫展,你有興趣去看看嗎?我們去參觀之後,再容我請你吃頓晚飯好不好?」

  史提芬·吉拿愉快地答應下來。

  亞洲研究中心是一座日式的建築物,座落在哥倫比亞大學的校園之內。這期間展覽的中國名畫,都價值連城。史提芬興趣甚濃,每一幅畫都細意欣賞,他尤其喜歡程十發的作品,覺得他的畫,別具一格,老問我畫家的名字,說是要記住他。我說。

  「畫家的名字十分有趣,你就記著是十條頭髮的意思。」

  「啊,」史提芬吐一吐舌頭,「那我只能買一幅複製品我但笑不語。

  我在溫哥華逗留的幾天,人還好像仍留香港似的。

  尤其是現今的溫哥華,香港人多得難以形容。人走在百貨公司裡頭,聽到的全是廣東話。

  逗留在溫哥華的最後一天,我走進那間跟四季酒店相連的荷景復著名百貨公司裡去看看服裝。實在溫哥華絕大部分的店舖,貨品都跟我的口味距離大遠,除了新近開在加拿大帝國銀行與溫哥華酒店附近的幾家矜貴名店之外,也只有在這裡荷景復公司還能尋到我喜歡的衣飾。只是一走進裡頭,才不過五分鐘不到,耳畔就嗡嗡作響,全是三五成群的香港女人,肆無忌憚地大聲疾呼:

  「阿曼尼的西服,這兒的價錢還要便宜呢!」

  又說,「真是,才剛剛回香港去買了一大堆,回來又忍不了手!」

  怕什麼,你丈夫仍在香港賺錢,你是不花白不花,才不用替他省著用,你為全家拿護照,功勞至為偉大。」

  我聽得頭有點脹痛。

  是不是到了此城來買名牌服裝的女士特別地寂寞,因而這麼多擾人清靜的噪音?

  在香港,各人穿名牌穿得像穿牛仔褲般普通,並不多張揚。應酬場合,一抬眼,別說不是歐洲貨,一眼看得出來,連是歐洲普通貨色抑是有名有姓的牌子,大家都心照不宣。

  我購物的興趣因此頓減,回頭走進酒店的大堂,準備回房裡去。有人在背後叫住了我:

  「能跟我去喝杯茶嗎?」

  我回轉頭來,不能置信。

  是邱仿堯。

  坐下來後,我猶自驚駭。邱仿堯的臉色並不怎麼好,略帶青白,多了一點疲倦……

  「剛到埠嗎?我問。

  邱仿堯點點頭。

  「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利通的人告訴我的。」

  「小葛?」

  「你會怪她嗎?」

  我沒有答。葛懿德一向是個很有分寸的人。

  她的心意,我大約能推測得到。

  「看樣子,你一點也不懷念我。」邱仿堯說:「你剛才一直興致勃勃地購買服裝。」

  邱仿堯的神情像個憤怒的小男孩,怪責成年人只顧裝扮自己,把他扔到一旁不瞅不睬。

  我淡然一笑,說:

  「我是個冷血人。」

  「我不信。」邱仿堯眼裡無限感慨,說:「你的熱情只不過仍然放在杜青雲身上而已。」

  「仿堯!」我高聲喝止他。

  坐在這酒店咖啡室內的客人都回過頭來望住我。

  我低下頭,實在有點難堪,說:

  「你已知道一切!」

  「對。逸桐的經歷令我震驚。」

  「我曾為此而失眠好幾個晚上,每晚都痛哭失聲,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你。」

  「想不明白為什麼一個有了這麼多自由選擇的女人,竟然會選上一條如此折磨自己的絕路,大踏步走在上頭去?」

  「你別管我!」

  「我愛你,福慧。」

  邱仿堯衝前來,握住了我的雙手。

  「答應我,把從前的一切都置諸腦後。如果杜青雲已經害慘了你的話,不值得你再為他而費煞思量。報仇雪恨的結果,可能是同歸於盡,值得嗎?」

  我沒有作聲。

  一直以來,我都認為值得。

  就為了一個邱仿堯,前功盡廢?

  仿堯似乎看到了我的心事,說:

  「是不是因為我仍不能取代杜青雲,讓你心平氣和,歡欣快慰地過日子?你仍以他為你生活的重心?」

  「針不刺肉不知痛。你在談高調、講哲理;行之維艱,仿堯,我何必騙你?」

  「我明白。福慧,知易行難,你可否先嘗試明白你的錯與對,再設法克服困難去?」

  我沒有答他。曾經有人比邱仿堯更熱烈地追求我,更細心地呵護我,結果呢?仿堯說他妻的自尊心極強,不肯跟任何人分享任何人與物。

  我也一樣,絕不肯被人無端端地當眾摑了一巴掌,還只當是一場惡夢!生長於富貴之家的人,對於維護自尊,有種誓無反顧的決絕。

  我們都習慣以自己的一套方式不接受一丁點兒的侮辱,並不妥協。富家子弟而能如邱仿堯般馴善,只為他根本未嘗苦楚。

  我心裡忽然冷笑起來。比方說,若然我江福慧不再刀下留人,任情地玩弄邱仿堯於股掌之上,再一下子棄如敝展,看看他又會有何反應?

  賭他一定如我,或如他妻,必用積極或消極的方式去鞏固自己,對付對方。屆時,他說的話就不會如此人道了。

  我慚愧,原來中毒已深,藥石無靈。

  邱仿堯此行是白費心機。

  我問:「你那弟弟呢?」

  「已回多倫多去了。」仿堯說:「你曾害得他整整幾星期沒有睡好,直擔心自己鬧出大事來。」

  我當然記得自己的惡作劇,於是問:

  「他知道你來找我?」

  仿堯點點頭:「我們同一班機飛抵溫哥華,逸桐鄭重他說:「大哥,你如不跟我再飛多倫多,我們這場兄弟就算白做了!」

  「結果我還是出了移民關卡,到溫哥華來找你。」

  邱仿堯望住我,臉上有說不出的感慨。

  但願他明白,連單逸桐被我如此作弄一番,都跟我結上了深仇大恨似的;難道姓單的,又肯一筆勾銷?

  凡有條件活得漂亮的人,都不可能放棄仇恨。

  葛懿德說的,她之所以慷慨從容,是因為她沒有選擇。

  當然,她也說,就算有選擇,也不會為一個摒棄她的人而再花絲毫的心血。我不相信這個假說,大有可能是阿Q精神而已。我提醒自己,凡事要從最惡劣的可能角度著眼。一切都寧在毋縱。

  回到香港的第一件事,是買了一幅價錢在十萬加市左右的程十發畫,送去給史提芬·吉拿的父親,由富德林銀行主席代我致意,他更多一重榮譽。

  並且囑咐葛懿德:

  「看看還有沒有其他方法,通過富德林銀行,向老吉拿先生表示友善,若能自然而然地惠及史提芬·吉拿,更為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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