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穆澄想,她就是那天天被玻璃樽扔中的不幸人!
穆澄一直翻那些信,其中一封以淡梨紅色的信封寫來的,那信封的紙質非常非常雅致高貴。
誰寫來的?
穆澄打開來看,字寫得很雄渾有力,用墨筆寫的,更見心思與功夫,看看署名,單一個「清」字。
穆澄記不起來,她有那一個朋友同學姓名有一個「清」字。
無論如何。把信念下去:
「澄:
請原諒我如此冒昧地直稱你的名字。
然,這樣子比較親切,我只是希望能表達我對你的一番誠意感受罷了,你會接受嗎? 讀罷了你最新的報紙連載小說《惆悵還依舊》。有無限的期望、憧憬與喜悅。總的一句話,你寫得實在太好了!
我在靜心等待單行本印出來,再會一讀再讀三讀。
在擱筆之前,我就有一個請求。自《惆悵還依舊》出版日開始,容許我每天送你一件小禮物表達心意,好不好?
施比受有福,尤其「施」的對象是自已心目中最重要的人物,那份踏實與安慰,萬聖你成全。
清」
穆澄一口氣看罷,不禁莞爾,讀者一般是很熱誠的,而這位署名叫「清」的讀者,更是有點心意的人吧!
穆澄把信再好好一瞥,但見上款下款,合共是「澄」、「清」二字,好像是互相呼應似。
怕是這位讀者刻意的安排吧!故而連他的姓氏都不寫出來,為求達到這個後果。
日常生活委實是刻板、沉悶得可以,若不靠著這班讀者的一些額外鼓勵,粉飾著穆澄的起居,漸漸的怕會覺得了無生趣。
穆澄心想,自己跟讀者怕已是在某一個層面上心連心、手牽手地生活著,比起實際上與她同室而居、同衾共枕的人還要彼此思念、牽掛下關注、愛護起來的。
這種感覺,總的來說,仍是好的。
穆澄的新書《惆悵還依舊》,一出版就被搶購一空。不知何解,一個星期下來就要印刷廠拚命趕印。
穆澄得到這個喜訊,並非來自出版社,而是她光顧了二十多年的一家書店老闆告訴她的。
「穆澄啊!這本新書怕是你的一個突破了,一天到晚跑進來說要買這本書的人多得很。照看現今的趨勢,三個月內售出八版至十版是完全沒有問題的。」
要定奪書的暢銷量還要加上時間的因素,一本書能在短時間內銷售十版,當然的比較過得十年八載才達到十版的走勢優勝。
「但是,為什麼呢?」
穆澄那自信心及安全感不足的毛病又跑出來了。
書店的馬老闆說:
「你在書中道達了對讀者濃濃的愛意,這是相當引人入勝的。活像歌星突然對愛他的歌迷,獻唱一曲,只是表達他也愛護歌迷的情感。得到偶像作如此回應,如何不歡聲雷動?」
「我是真心的。」
「這就更好了,現今人人都在天天對牢黃臉婆與古板公事,難得從書中尋找出新刺激、好感受,縱情幻想,比看一部電影還能享受深遠,故而,請記著我的話,書業還是有前途的。」
穆澄實在太高興了。
最難得是連一些專欄都在捧她的場。說實在的,這圈子仍然有文人相輕這回事。
這些年來,穆澄的書再暢銷,仍有同文肆意批評說:
「這些供人們消遣的讀物,有什麼文學價值可言?穆澄的書永遠不是(紅樓夢)!」
如此評論算不算好笑?穆澄並沒有想過自己是曹雪芹。
一個人最大的本事應是確切地知道自己的才華與實力。不能高估自己,妄自為大,招致滅亡,才不可低估自己,妄自菲薄,卻步不前。
穆澄從來都只是一心一意的以現時代坊間最易接受的文字與思想,通過創作的故事表達出來。她為自己寫作而定的目標,根本上已經成功地達到。
世界容納的文化產品至多至繁,能夠贏取市場內的一份支持力量,就代表了它的存在價值。
這份成績不被認同,是曾一度令穆澄氣憤的。
直至傅易勸她:
「你的文章是為廣大讀者寫的。你的書是被廣大讀者看的,不要只執著於同行內的評論,而捨本逐末、而輕重倒置。更何況也只不過是行業之中一小撮人的意見而已。」
這才稍稍平了穆澄的氣悶與不忿。
日子一過下來,她寫作的堅持與穩定的市場銷路,也許慢慢懾服了更多的人,且終於盼得到有人肯站出來說一句公道與鼓勵話,算是守得雲開見月明了。
日來,穆澄的心境還算開朗的。
她在想,如果沒有事業和工作的女人,悲哀必定更添一重,無他,生活案頭的喜怒哀樂都繫於一個人與一家之上的話,可能會出現過於一面倒的情況了。
這些天來,由於新書暢銷,陶祖蔭的泠面孔,看在穆澄的眼中,也不覺得太難受。
就像今晚,穆澄老早的燒好飯菜,一直等祖蔭下班,等呀等的,候至電視台的那黃金時間播映的長篇肥皂劇都已收科了。還未見蹤影。
穆澄開始起了一點點的憂疑,會不會有什麼意外發生了?
她又不敢搖電話到公司去問個明白。因為曾經有一次,在差不多跟現今類同的情勢下,她搖電話去找丈夫,當晚,就被陶祖蔭訓斥一頓,說:
「平生最怕那種丈夫遲歸一兩小時,就緊張到要去報警的女人!」
穆澄當然不是這種女人,但自己對丈夫的關心上心若被視為不大方的監管行動,也真叫沒法子的事。
穆澄閉上了咀,慣常的以那種有則改之,無則嘉勉的態度去應付丈夫的責難。
故而,這一夜,她也不能採取些什麼行動。
直至等過了九點,電話才響起來。
「我不回家來吃飯了,公司有事!」
就這麼簡單約兩句話,也不解釋原因,更不致歉,陶祖蔭就掛斷了線。
穆澄呆坐在電話機旁好幾分鐘,然後才曉得想,是老夫老妻了,所以應該是士這個樣子的。
唯其搭通了讓自己下台的階梯,她才能稍稍挺一挺腰,站直起來。跑到廚房去把飯開出來給自己吃。
獨嚼無滋味,事在必然。感受如何,不必細數。
忽然的,有人按動門鈴。
穆澄抬頭望向大門,心上竟掠過一陣興奮,好像活在深山野嶺內的人。忽然來了個遠親,添一份希望,加半點生氣。
她立即走出去開門。
「陶太太,你的花。」
只間人語響,根本看不到人。穆澄只見一大蓬的百合花及星花,出現在鐵閘之外。
然後那送花人才幾經艱難地把一張臉露出來,首先展示一個笑容,原來是大廈管理員忠伯。
「陶太太,有位先生放下這束花,著我送上來給你。」
穆澄呆了。
實在太美、太清麗、太眩目、太使她暈眩。
半生人未試過收如此一大蓬優雅的花。丈夫固然未試過送她花,就是讀者表達的心意,也決沒有如今的一番氣勢。
穆澄把花抱進屋來。整間房子都立即芬芳馥郁起來。
穆澄坐下來把花放在膝上,她家根本沒有合適尺寸的花瓶可以安置這份重禮。
她把附在花束絲帶上的卡片拿下來,拆閱:
「澄:
願你快樂
清」
啊,又是他!那個叫「清」的讀者。
穆澄想,這人真有心思,兼有品味,連短短四個字「願你快樂」,都似乎滿載情意。
不過,也實是太破費了。穆澄把卡片翻來覆去的看,發現不到他的地址。否則。一定要寫張回條,除了謝謝對方的雅意之外,也真要請他別破費了。
這一晚,穆澄一直伏案寫作,她根本都沒注意到丈夫何時回來。
翌晨,穆澄起床,跑到廚房去,嚇一大跳。
怎麼那一大束的白百合,被塞到垃圾桶去?
一家子兩個人,既不是自己的所作所為,就必然是另一個人的舉止行動。
為什麼祖蔭要這樣做了是因為妒忌嗎?
穆澄輕輕驚呼,心想,糟糕了,丈夫一定是有了誤會了,男人也有小家子氣的。尤其是原來他緊張自己的感情的話。
也真難怪他不高興,一般來說,真是只有異性朋友才會有如許心思,買這一蓬漂亮的花。
當陶祖蔭起床喝咖啡時,穆澄訥訥地試圖向丈夫解釋:
「那束正是一位熱情的讀者送來的!」
的確,在這之前,穆澄並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然,她並不需要準備答案,因為陶祖蔭只是冷淡地說:
「製造廢物而已!你應該在專欄內通知你的讀者,以後請折現金!」
陶祖蔭的這句說話如果以輕鬆的語調說出來,她可以認定丈夫只是幽默而已,自己的感受會好得多。
如今硬生生的塞她這麼一句話,豈只令人難過,直情連昨天收花的喜悅,都給連根拔掉。
日子真是在太沉悶、太沉悶的氣氛下渡過。
整個下午,穆澄的寫作進度極差,伏案工作多時,稿子寫得並不稱心如意,這樣子支撐下去,不會得出好結果來。
且穆澄有個習慣,她不大修改故事的情節,所有橋段與對白,都是順著自己當時的所想與意念寫出來,一揮而就,好與不好都在一下筆時就成了模式,這才見真性情,一旦作太大改動,反而失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