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專欄在中西日報開闢之後,穆澄曾恭恭敬敬地寫過一次信給盧展棋,同他致謝。然,沒有回音。
老實說,穆澄有點失望。
在此後的幾個月,她在電話裡頭跟那位中西日報的傅易先生交談,有意無意的表達了這重關注。
傅易乾笑了兩聲。道:
「你寫好自已的文章,就是對棋叔至大的敬意與謝意了。」
說得也是。
這以後,穆澄的確非常專心的寫。把她作為一個少女的內心世界,對人事的觸覺,對社會的期許,都非常真摯地表現出來。
有那麼一天,報館轉來一個小包裹,穆澄抱在手內,不知是何物件,蹬蹬蹬的跑上樓,把自已關起來,打開包裹一看。
天!金光燦爛、輝煌奪目的寶貝。
不正正是一大束的讀者來信。
穆澄第一次證實自己有讀者,鐵一般的證據,毫無疑問地放在自己跟前。
穆澄仰天長笑,繼而歡欣灑淚。
一點都不暇,這是一個作家成長過程內千真萬確的反應與感受。
對於讀者的來信,穆澄珍之重之,把它們念起碼一遍,疊好,放在一個鐵的餅乾箱內,再細細地回憶。
她整個人。毫不保留地投入在與讀者溝通交往之中,而覺得暢快。
自那個時候開始,穆澄的老友方詩瑜就取笑她:
「你在跟你的讀者戀愛!」
對嘛,少女時代,只會把小男友的約會與信札放在心上。然,穆澄不!
她的生活之所以越來越豐盛,越來越充實,只為與讀者的精神來往越頻密,越親切。
有時午夜夢迴,她也會覺得憂心慼慼,怕突然之間,讀者會棄她而去,她又會變為光禿禿的一個人,毫無依傍似的。
方詩瑜總是笑她:
「庸人自擾!」
「不,」穆澄答:「事情來得太順遂,令我恐慌!」
「你難道是請槍手的呢?不也一字一行的寫出來,供人品評?盈虧自負,有什麼好怕?」
「我並不認為人生會有太多的一帆風順。順逆二境必會輪流替換而至。」
方詩瑜沒她這麼好氣。道:
「幸虧你沒有中馬票,不然,更一天到晚杞人憂天。」
穆澄的顧慮終於證明並不是空穴來風,她的靈感叫她知道將會有困難隨她的好運而至。
只是,不論穆澄的心理準備有多充足,這次的考驗仍令她震驚,且絕對的手足無措。
就是那天早晨。當穆澄細細讀著副刊的每一段文稿時,其中的一段把她嚇破了膽。
怎麼可能?
那個專欄報導一段花邊新聞。說近日文壇崛起一位新秀,那形容分明指的是穆澄。這還不打緊,倒是說她那個晉身的過程很驚心。
盧展棋的身份被提了出來,文辭之間,說他與她有點奇怪而曖昧的關係,因此老棋就久不久抽了別個專欄的稿,讓小女友得以一展所長。
及後,報方發現這個真相,明令不可用穆澄的稿件,於是,盧展棋只好多方奔走,拜託他的後輩,給穆澄一個筆耕地盤,長期安置了吧。
那段專欄的結尾竟還這樣寫道:
「也真是姓木的時來運到,以她那種向讀者兜售自己思想生活的粗糙情懷,差強人意的文筆,還有創作大量作品,叫讀者捧場的膽識,相信她在文壇還有一段日子走。這世界是接納奇人異士的多,唯真能狠得下心、挺得下臉,就不會有絕路。」
「不要輕瞧女人,為了自己的成功,她們的手段了得!」
穆澄閱畢全文,覺得天旋地轉,金星亂冒。
那不應是她,不會是她吧?怎麼可能?跟事實相去何只千萬里?簡直無中生有。
她連盧展棋先生的面都未曾見過,他跟她關係曖昧?這種話也說得出來,且白紙黑字的刊登著。
天下間有膽識的人不是她穆澄,而是光天化日的造謠者!
還未定下神來,電話鈴聲就響,是李俊英,非常非常的大驚小怪道:
「穆澄,你怎麼弄出這樣子的亂子來了?」
穆澄怔住,她自明所指。
「不論是否有其事,你也太不小心了,這種人際關係對你的前途相當不利,我看,你得向有關方面疏通疏通,或者,在你的專欄內澄清一下,不然,幸幸苦苦地建立的口舌渠道,就要毀諸一旦。目前,你是真正有讀者的,然,群眾基礎可以五時花六時變,一下子就作山崩地裂式的轉移!」
穆澄靜靜的掛斷了線。
她愧歉,好像不領這位老同學的情似的。
然.對方開頭的一句話令她寒心,教她失望。怎麼能說「姑勿論是否有其事」這句話呢?那就是李俊英對自己的信心不足,有百分之一的機會信以為真,都是對她至大的侮辱!
穆澄雖是個溫和與木訥的人,但有一些原則,她是非常非常固守。而決不讓步的。
她認定朋友之間的相處,一定要有最起碼的信任。一下子有點風吹草動,就對朋友的行為品性起了疑心,這種人相處何益?
在這宗跟盧展棋的瓜葛上頭,她足足惱了李俊英幾半年之久,才平得下氣來。
壓根兒就是冤獄。
她為了有冤無路訴,而痛苦地哭了好幾天。哭得雙眼像兩個大核桃似,連方詩瑜看見了。也忍不住笑起來。
「你還好笑?」穆澄嗔怨。
「你究竟有沒有借鏡子?那模樣兒的確是怪形怪狀的呢!」
「身為老友,半點都不寄予同情,成什麼話?」
「誰叫你自作自受?」
「什麼?」
「不是嗎?芝麻綠豆似的事,看成天大。」
「這還算是小事呢,名譽攸關,士可殺、不可辱。」
「真是好志氣!」方詩瑜翹超大姆指,繼續嬉笑怒罵地說:「你這種古老十八代式的志氣,只怕你死完又死十萬九千七次,還未能平息江湖是非。」
穆澄怔住了。
方詩瑜正式地說:
「人際是非與誤會,無日無之,根本與空氣一樣,滿滿的充塞人間。幾張報紙內的幾個專欄,報導得幾多?此其一。
「穆澄,也請你別夜郎自大,社會上知道你名聲的人固然不多,你個人的榮辱,除了在幾個有心整蠱你的人與真心關懷你的人心上佔了一點兒的份量之外,根本微不足道。且完全沒有資格長時期霸佔著這等人的心,而成為他們永遠的話題。此其二。
「有智慧的讀者,一定只有興趣讀到大太陽底下對他們本身有利的資料與訊息。這等非常個人的是非,相等於新聞版內那一則則社會上鼠竊狗愉,甚而傷人搶掠的新聞,極其量可以佔用篇幅一天,翌日即為類同事件取代,此其三。」
「為這種無聊是非尚且會生悶氣,哭腫雙目。若到國家有難、民族蒙塵、世界不景氣、天災人禍,甚至你親人的生離死別時,你又何以表達關懷與悲痛?此其四。」
「最愚笨的人,莫過於被人痛罵,立即還手。所謂初而口角,繼而動武,後果輕則敵人為能成功地刺激你而歡欣雀躍,重則兩敗俱傷,琅璫入獄。我的天,為謀害自已的人花精神與時間,這條算什麼數?此其五。」
方詩瑜一口氣數落穆澄,最後歎一口氣,作了總結:
「還有其六、其七、其八,一直數下去,足有幾百個理由,你不必為這些事苦惱。
「真是任你飽讀詩書、滿腹經論,且是才華橫溢,連這些顯淺道理也想不通,綸若哭腫了雙眼是為自己的膚淺與量窄,也還情有可原。」
君子愛人以德,穆澄還是深明此理的。
她對方詩瑜感激至極。
她訥訥地,慚愧地垂下頭來,問:
「那麼要不要求個水落石出呢?」
「水漲水退,自有時令。換言之,要利用龐大人力物力去吸水。以求石出,不必了!時令早晚而至,自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不需要下一分鐘就把元兇擒拿歸案,你要辦的正經事蠻多呢!」
聆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至此,穆澄稍稍平了氣。
當然,羅馬並非一日建成。修養亦然。
穆澄再將胸懷開拓,還是稍稍的細讀副刊專欄,留意著這宗是非的發展。
陸陸續續的還有一兩個專欄在作出回應,乘機批評她的文章與內容。
穆澄也不聲張,她細細地數一數越來越多的讀者來信,以此肯定自己的信心。平衡自己的憂疑。
再下來,有一天,她發覺那攻擊她的專欄又寫道:
「姓木的不敢回應,只為她理虧。」
穆澄像被戳了一下似的,整個人氣得自椅子上彈起來。
隨即,她再緩緩坐下。
方詩瑜教訓她的那番金石良言,擲地有聲。經常有效地影響著她。
她不會再中計。
有人事必要帶著兵丁於人家城堡之外虛張聲勢,就由得他吧!城內人管自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勤勞幹活,享受收成就好了。
如此一來,疲累與損失者是誰?太不言而喻了。
過了一段日子之後,反而是方詩瑜關心地問起她來:
「那件無中生有的桃色案件發展成怎麼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