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新房子的興致,都被這宗悲涼的家事沖淡了。
她趴在這間陌生的睡房內,反而更添慌亂與倜悵。
現在,她才知道自己怕新身份、新環境、新際遇。
她痛恨自己的因循與守舊。恨得牙關在打頂。
正在輾轉反側之際。有人輕輕叩著房門。
「誰?」連俊美坐起身來。
「我,翁濤。給你帶來了吃的,孩子已經吃飽了,各自回睡房去。」
「啊,謝謝,我這就來了!」
連俊美急忙起身,匆匆加穿了睡袍,同房門跑去。就差那麼兩步到房門時,腳上不
知絆倒了什麼,整個人跟踰地衝上前,跌倒在地上。
「哎呀!」連俊美喊了一聲。
滿房子都是搬家用的紙合雜物,房燈又未大亮,難怪會絆倒。
翁濤聞聲,推門走進來,扶起了連俊美。
「怎麼樸?」
「沒什麼!」俊美用手揉著腿,分明在忍著痛。
「先躺到床上去吧!」
翁轟一手扭亮了燈,另一手讓扶著連俊美,把她安置到床上去。
「哎呀!怎麼有血?」連俊美吃驚地發覺在睡袍抑邊染了血跡,稍稍攬高了睡袍,
原來左面小腿近足踝處接傷了。
「我去拿藥物箱來。」
翁濤三腳接成兩腳,飛快地走到廚房去,取來了藥箱,為連俊美包紮傷口。
當翁濤用濕棉花輕輕擦去連俊美小腿那傷口上的血跡時,他的手不期然地微微抖動。
終於,他接觸到、撫章到她的小腿了。一處他認為她最性感的地方。
他突然的呆住了,心飛馳至遠遠地方,喚不回來似。
「謝謝你1」
第一句致謝,完全不生效,翁濤沒有反應。
連俊美再說:「謝謝你!」
「什麼?你說什麼?」翁濤剎那回望連俊美的眼神,是如斯的深不可測。
「我說,謝謝你!」連俊美重覆,然後她說:「你有點心不在焉。」
「啊,是的。」翁濤點點頭,越點越急,那動作其實帶有一點逃避與掩飾的意味著。
「我阻了你很多時間。」連俊美說。
「啊!不,不,不。」翁濤的眼光依然逗留在連俊美的小腿上。他茫然地應著。
一時間,他也沒有想過,這就應該告辭了。
「剛才,一定是在絆跌在地時,給那些散在地上的瓶瓶罐罐擦傷了。」
「啊,是嗎?」翁濤下意識地應著,「一定是了。」
連俊美再想不出話來說了。
翁濤還是坐在床腳處,沒有離去,甚至沒有離去的意思。
「翁濤!」連俊美輕輕的成了一聲。
她移動著身子,企圖站起來。
翁滂很自然的衝上前去,握著她的雙手,問:「你要起來?」
「嗯!」連俊美應著,抬起頭來,正正觸到翁濤那滿懷心事的眼神。
連俊美第一次發亮原來翁濤有一雙如此明澄而帶鬱結的眼睛。
他愁眉雙鎖,使額上出現了皺紋。忽然,連俊美有一種衝動,要拿手掃平對方那些皺紋。為什麼呢?天下間縱有什麼大不了的事發生,人還是一天一天的活下去,好像她連俊美,發現被自己最深關係的一個人踩踏自尊,依然若無其事地活下去,連眉都不會接一下。
第十二章
為什麼皺眉呢?皺眉實實在在的不好看。
她終於不期然地伸出手來,輕輕的,一下一下按撫著、掃著翁濤額上的皺紋。
翁濤看著這個女人,一個有一雙美麗均勻小腿的女人,血脈逐漸擴張,驅使著他的手,捉住了對方的,然後,慢慢送到自己的唇邊細吻起來。
無法解釋這種情景。
異邦的明月,透過這別緻的睡房天花玻璃投射在二人身上,有說不盡的淒迷、無奈、浪漫與纏綿。
只一句話,怕是當時已惘然。
長夜,有伴,是難以形容的快慰。
非但連俊美躺在翁濤的臂彎內,享受著這一份溫馨的自在,就連圍爐剪燭的宋惜梅與郭嘉怡,也覺得此情此景,歡喜莫名。
身邊的這個伴,到底是闊別經時的知己。
宋惜梅失笑道:「其實我們沒見面都不足三百日,怎麼感覺上似已千年?」
「因為一日滄桑,猶勝十載光陰之故。」
郭嘉怡所言有理,在苦難中過活的人,只會覺得日子難堪難受,像螞蟻爬行一樣,緩慢得教人窒息。
這兩位好用有在加港兩地各自營生的日子,其實都是苦苦掙扎,千瘡百孔的。
郭嘉怡這次訪加,完全是公事,被哥倫比亞省政府邀為上賓,把她對世界百實業的看法以及如何營運百貨商場的心得,告訴哥倫比亞省的政要、銀行家、商家等,輔助他們研究開設一個冠蓋全球的龐大購物商場。
宋惜梅一點彎都不轉,直截了當地說.:「有沒有打算見他?」
「人算不如天算。不論我想見他,抑或不想見他,都可能無能為力。」郭嘉怡說。
「這就是說,你不會去找他了。」
輕輕的一句話,使郭嘉怡整個人熱血沸旛,她跳起來,大聲說:「找他?今時今日,我去找他?笑話不笑話?」
郭嘉怕在酒店的房間內不住來回踱步:「我告訴你,惜梅,這次我來加拿大,不是全為了加拿大人的投資公司發展利益。說句直率而難聽的說話,加拿大的死活跟我無聞。香港才是我永遠的家鄉,當今外交內患,我們這等有心而無力的市民,都不知何去何從?要真有精神時間、知識,都全部放在香港上頭,何必要為異族傷腦筋?我之所以長途跋涉、跨山越嶺的來此,只是為你:」
「為我?」宋槍梅驚歎。
「是。惜梅,我們已屆三十,不會再有十年的黃金日子,非但我們不會有,香港都未必會有。你不能再怯儒、畏縮、逃情避實於異邦紅葉之間。」
宋惜梅低著頭,清晰地流下兩行眼淚。
「惜梅,為一個基本上不愛我們,或愛得並不足夠的人,去荒廢自己的本事、能幹、知識、青春,值得嗎?父母生你養你育你,栽培你成人長進,香港這城市提供你所有現代大都會的經驗與教育,幫助你有身份、有地位、有聲譽,你卻辜負他們,委屈自己,而去成全一份專誠為羅致鴻一個男人而設的所謂愛情!自今日起,如果你覺得值得的話,我走得安樂。認真是言盡於此了。」
宋惜梅抬起頭,望住摯友說:「你這年相當的成功是不是?」
「是,因而你覺得我意氣風發。不,惜梅,我只是覺悟前非。」
「姑勿論我從前對沈沛昌採取的是否屬於老土得不能再老土的死纏爛打、一哭二鬧三上吊的要不得方法,我肯定一點,我已經把人類最尊貴的自尊,雙手放在他沈先生腳下,任其踐踏。我一力承擔第三者的惡名,為隱瞞他曾對我苦苦追求、甜言蜜語的事實;我極力忍受人言非議,為保全一條可轉圜的後路,讓他在人前說得過去;我忍辱偷生,啞子吃黃蓮,只為求兩件事:其一是他對自己的社會負責、對自己的才華負實。其二是對他的家庭負責,也對我負責。」
「這後二者可以並存嗎?」
「為甚麼不呢?分離並非最難受的一回事,只要明白彼此的犧牲。我曾往最後一次見沈沛昌時說:「「請不要移民,請不要放棄香港。不必為我對你的癡纏,而覺得要高飛遠逸!只要你留下來,繼續保有你的幸福家庭與輝煌事業,我不會再出現在你的生活圈子內。」」
宋借梅歎一口氣:「他不相信你。」
「固然不相信我。也實實在在的拿我作借口,以我為掩護他不再求上進,履行責任的護身符。」
「沈沛昌在離港前有壓力?」
郭嘉怡苦笑:「你現在才曉得問這個問題?他在富百達集團栽了一支,華洋勢力大競賽,敗下陣來,被迫出局。在家庭上,妻子哭鬧不休,認定了離開香港,就是贏回丈夫的表示。
「直至他們離去的這些日子,我才慢慢的覺醒,其實真正匹配的是沈沛昌與錢惠青,他們有對社會、對人群、對自己的相同價值觀。鬥志與堅持只用在順境之中,以有風駛盡裡。一有疑難,非但畏縮,且慌忙抓緊身旁的一些憑借借口,作為自己下台的階梯。」
宋惜梅點點頭。
她難過,然慶幸,緊緊握著郭嘉怡的手。她明白沉溺在愛情遊戲中的人,要翻身、要站起來,釜底抽薪的方法只有一個,就是醒見到整場遊戲是騙局,不適宜戀棧下去。
對於一個以逃避婚外情為借口,去掩飾自己事業的挫敗,缺乏勇戰江湖志氣的男人,郭嘉怡不會懷念、不會愛上。
以前,只不過是有眼無珠之下,所產生的一次大誤會。
為了揭開這個心靈上的謎,而付出一些代價,總是值得的。
宋惜梅緊握郭嘉怡的手,連連點頭,示意她明白、她理解、她支持。
這位摯友,從來都硬朗、都爽直、都固執、都堅持。要跟她的這些情操匹配,談何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