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著她,心裡想阿拓一定無法對柔柔那張甜美的笑顏板起臉。
***
才抵達久違了五個多月的台北,原本那麼猛、那麼烈的大太陽,突然隱去,天空瞬時變得烏沉沉,遠處傳來震耳欲聾的笛聲,空氣裡嗅得出山雨欲來的氣息,我的眼皮猛地一個出跳,隱隱地,我感覺好像有什麼事要發生了。
走出台北火車站,我立即跳上計程車直奔台大。車窗外,嘩啦嘩啦地下起雨來。
一到了台大,我要司機在校門口等我,我冒著雨跑進台大,雨滴兜了我一頭一身,我一點也不覺得冷,專注地在榜單裡尋找阿拓的名字。突然——我的嘴角洩出笑意來,我找到了阿朽的名字,雖然不是阿拓理想中的T 大,但,也是個赫赫有名的大學。
我回到車上。
「怎麼?瞧你開心的樣子,應該考上不錯的學校吧?」司機大哥笑嘻嘻地問。
「是我弟,他考上C 大。」我笑得合不攏嘴,很以阿拓為傲。
「恭喜峻!」司機誠懇地說。
「謝謝。」
途中,我等不及地在車上用手機打了通電話回家,想跟阿拓道喜,很意外地,接電話的竟是每天忙得像陀螺轉的母親。
「媽,是我,木槿。」我說。
「喲,咱們秋家大少爺終於知道要打電話回來了,我還當你是失蹤了。」
「阿拓呢?叫他來聽電話。」我當沒聽見她譏消的話。「他考上了C 大,我想跟他說聲恭喜。」
「C 大?」媽突然尖銳的提高聲音,我不得不把手機拿遠,耳朵才不至於被她的高分貝埃畸。「哼,說到這個我就氣,你知道那個XXX 的兒子考上哪裡嗎葉大!」
那個XXX 是另一名女立委,她們的恩怨可以回溯到大學時期。她和媽是同校又同系,出社會又同在一個電視台當幹事,現在又在同一個政治圖。兩個人從學校時就是死對頭,一直到現在,什麼事都要爭個你死我活。
「今天我不打算去立法院開會了,一想到她那副得意的哈臉,我……真是氣死我了!」說著說著,媽把氣轉移到我身上。「說來說去都是你的錯!都是你沒做好榜樣,阿拓才會有樣學樣!」
「媽,你不要連這個都要跟人家比較好不好?那對阿拓多不公平!」我忍不住皺眉。「媽,你沒有拿這種無聊事去煩阿拓吧?」我擔心地問。媽的尖銳譏消,沒有幾個人能受得了,更何況是自尊心重的阿拓。
「不用我說,他已經羞愧得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一整天了。」
我的眼皮又是一個猛跳,之前那股不安又襲向我。
「媽,我大概還有十分鐘才會到家,你可以先幫我去看一看阿拓嗎?」
「你以為我像你這麼好命、這麼逍遙嗎?我待會兒還得出門去幫人向市政府陳清抗議。」
「媽,拜託你,花不了幾分鐘的。」我軟下聲要求。
「你緊張什麼?!哼,難不成阿拓會想不開嗎?」媽還是一副無所謂的口氣。
「媽!算我求你,好不好?」我的聲音不由提高,司機還被我的聲音嚇得打歪了方向盤。「難道你的選民比你懷胎九個月的兒子還要重要嗎?」
媽似乎被我嚇到了。
「好……我去看,我去看,你凶什麼凶,什麼態度嘛……」
媽沒掛電話,而是拿著無線電話上樓,一路上,還可以聽得到她在碎碎念。過了一會兒,我聽到她在敲門——
「阿拓,你大哥找你。」線的那端傳來她的叫喚聲。
叫了好幾聲後,「他根本不理我!」媽沒好氣地對我說,「真是反了,你們兄弟一個比一個不像話……」
「叫老魏撞開他的房門!」
老魏是媽的司機。那股不安愈來愈擴大,我當機立斷地要求。
「什麼?」媽又提高聲音。
「你做就是。」我說。「再幾分鐘,我就到家了。」
接著,我聽見母親大聲叫喚老魏。
又過了幾分鐘,我聽見老魏的聲音,然後是拉門的聲音。
這時,計程車已經來到家門口,我關上手機,丟下千元大鈔,然後奔進大門。
雨下得很大,濛濛的雨霧使我看不惜眼前的景物。
從大門口到主屋還有一百多公尺的距離,我努力地跑著,球鞋都泡進水,更讓我舉步困難。我以前從沒有發覺過這一百多公尺的距離有這麼長,這麼難走!
當我終於爬上車道,準備衝進房子時,一個怪異的感覺握住我,我頸背的寒毛都豎了起來,我抬起頭,竟看到阿拓坐在他房間的窗口,我的血液瞬時凝固。
「阿拓,你究竟在做什麼?」我連忙衝到窗下。天,那可是三層樓的高度耶。
阿拓緩緩站起,高高立在約五十公分寬的窗台上。
「你回來了。」他定定地看我,他的神情非常溫和,不似往日對我的冷淡。
「是的,我回來了。」
我仰著頭,雨不斷地灌進我嘴巴,我的眼睛被雨水扎得快睜不開。
「別做傻事,阿拓。有什麼事,你下來,我們坐下來慢慢o.」
他沒說話,凝視了我一會兒,然後,他對我綻出笑,那是這幾年來,我第一次看到他對我笑。他張開手,仰著臉,任雨水打在他臉上,接著,他踏出一步——
「不要——」
***
喪禮後,家裡舉行了一場餐會,招待參加喪禮的客人。
我離開那些喧嘩的人群,一個人來到僻靜的角落,那裡供著阿朽的相片。
我凝望著阿拓的照片,心裡泛起陣陣的心酸。
阿拓連張像樣的相片都沒有,用得還是初中的大頭照。
相片中的他,一點笑容都沒有,他的神倩是那麼憂鬱,那麼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孤獨。
我很想知道,當阿拓用他那雙冷而亮的黑眸子看著鏡頭時,心裡頭在想什麼?
但,我永遠不可能知道了。
好幾次,在黑夜,我總會被阿拓墜樓的畫面驚醒。
我記著的,不是他肢體扭曲的殘狀,而是他面容安詳地仰躺在地上,他眼皮微掀看著天空,他在微笑,唇邊有著難得一見的溫柔。
他選擇了這種方式獲得解脫,結束了十八年的生命,卻讓我陷入無止境的懊悔。
早在起程到台東時,我就已經發現阿拓的不對勁,但我還是走了。
我覺得,阿拓的死,我應該要負大半的責任,如果當時我留下,好好陪他談一談,或許阿拓現在還活得好好的,享受他的大學生生活。
唉,想這些有什麼用,我千呼萬喚,老天爺也不會把阿扣還給我。
我走出大廳,站在花園的暗處,透氣。
「嘿,你真的跟秋木拓很熟嗎?」
我身後的花筒架,傳來兩個男孩的聲音。
我知道他們是阿拓建中的同學,他們在阿拓的喪禮上致詞,說著阿拓在學校的生活趣事,以及他們對他的懷念。
當時,我聽到他們的話,感到很寬慰,至少阿拓在學校是不孤獨的。
「一點都不熟,他那人是獨行俠,總是獨來獨往。嘿,你呢?」
「我是來充場面的,我是學生會會長,秋木拓的母親透過校長請我來致詞的。我根本不認識秋木拓,但為了尊重死者,我把他形容成是個優秀的領袖人材。」
「我是今年T 大榜首,也是他母親找來的,我雖然跟秋末拓同學一年,但我也不知道要說什麼,只好編故事亂說一通峻。」
那兩個人的談話,隨著離去,意以愈遠。
我不能置信地搖搖頭,這實在是太荒謬了!
「媽,我真是服了你了!你就是這麼死要面子嗎?」
哈,難怪阿拓會想自殺!我忿忿地舉拳擊向花往架。
「我實在是受夠了!」
我大步走向車庫,我要離開這充滿虛偽的地方。
我坐進車裡,發動,排檔,倒車,一百八十度轉彎,急煞車,加速,衝向黑夜!
***
我急駛在山路上,汽車的時速已經加到六十公里,風從敞開的車窗准進來,吹亂我的發,我有一種瘋狂的快g.
我伸手扯開領帶丟到後座,打開收音機,將音量轉到最大,頓財,整個車子裡充滿搖滾樂團聲嘶力竭的歌聲。
隨著強烈的節拍,我的車速愈來愈快,窗外的景物快速倒退,好幾輛來車與我驚險地擦身而過。
我不知道我要去哪裡,只是直直向前開,遇上紅燈就轉彎,我不想停下來。
我不知道開了多久,這一路上,我的腎上腺素飄到最高,一直處於high的情緒,直到車身傳來巨大的聲響,我才恢復神智。
我發現我正行駛在一條公路上,寬寬敞敞的公路上,只有我這一輛汽車,而一輛輛摩托車呼嘯地從我身旁駛過,巨響便是那些騎士手上的棍棒敲打車身所製造出來的。我皺眉從後照鏡看去,暗暗吃了一驚,有三、四十輛機車在我身後,而我,正陷在一群知車族中。
一輛摩托車突然駛到我車窗邊,與我並行。騎士是一名嚼著按榔的男人,身後載著一位穿著火辣的妞,正對我做出挑逗的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