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護士聽到淑賢的尖叫聲,因此也跑進來把她按住,直至徐醫生為她注射了鎮靜劑,淑賢便乖乖的臥在椅上。
徐醫生看著滿臉淚痕的淑賢,心裡有說不出的難受。他的確從來沒考慮過這個女人的感受,他低估了這女子的感性。
成德來把她接回家。
雖然她再沒有離家出走,也沒有再提出離婚,但有時她終日不懌,有時候又樂極忘形。
徐醫生為她檢查之後,開了一些抗抑鬱藥和一些鎮靜劑給她交替服用,抑鬱時她自己會吃,但興奮時候則要成德強迫地用水灌進她的嘴裡。
淑賢已經變成另一個人,甚至可以說是變了另兩個人,她的情況時好時壞,情緒彷彿有一個無形的循環。
成德只好請母親來照顧妻子。
一天,成德放工回家,還未入屋便聽到家裡傳出木魚聲。淑賢唸唸有詞:「只要日間敲經念佛,夜裡就不會有狼嗥,也沒有狐狸精。」
成德母親見淑賢變成一個半癡半呆的人,也覺心酸:「我的兒子,到底你幹了什麼事令家嫂變成這個樣子?」
終於,淑賢的失神喚醒了成德一點點的理智,他開始感到罪咎。但覺得罪咎的不只是成德,從前Cynthia與徐醫生也沒想過他們的罪孽會令淑賢陷入不能自拔的痛楚。
有些破損是人沒法彌補的,特別是心理上的。
「我當然不想她住在精神病院,也不想人們用那些ECT來電她的腦袋。」成德憂心地,「但她好像沒有好轉。」
徐醫生分析:「如果淑賢不做出傷害自己或他人的事,基本上還可以留在家。」
「她何時才回復原來的性格。」成德問。
「對不起,我也不能肯定。」徐醫生自責地,「我只可以告訴你,她患的是Bipolar的Manic-Depression。」
Manic-Depression是狂躁抑鬱症,亦即是精神病的一種。患者會受到情緒困擾,除著起伏的循環而時喜時悲。興奮的時候需要服食鎮靜劑,而抑鬱的時候則需要服食抗抑鬱藥。
淑賢的病況尚未算是最嚴重的。
成德惋歎地環顧自己的家。
「你怪我嗎?」徐醫生把手重重的搭在成德肩上。
「是我自己做的事,我自己會承擔。」成德苦笑,「其實我也不清楚搞成這個樣子是誰的錯。」
大家站在淑賢的床邊沉默了一會。
「Cynthia托我問候你。」徐醫生說。
聽到這個名字,成德心裡再泛起漣漪。
戀愛是不能被邏輯所解釋的,更何況是迷戀。
聽到這個名字,熟睡中的淑賢眼球一轉。
「這裡有一樽新的鎮靜劑和一樽抗抑鬱藥,是給淑賢的,但你記緊收好,不要讓她伸手可及,情緒有問題的人真說不定。」徐醫生把藥交給成德後便離去。
成德也想過向淑賢贖罪,但他又覺得為時已晚。
這個晚上,他趁淑賢入睡了,跪在她的床前懺悔。「淑賢,你可以變回以前一樣嗎?」成德望著熟睡中的妻子,發覺她瘦得連眼睛也眢了,他流出一滴眼淚。「我不介意一世內疚,也不擔心一世寂寞,亦不會理會什麼報應。但我只想你回復正常。即使到時你會向我破口大罵,甚至決意和我一刀兩斷。」
但淑賢躺在床上動也不動。
成德在淑賢額上深情一吻,然後悄悄關上燈,離開睡房。
緩緩地,他在沙發入睡了。
翌日早上,他被煮食的氣味喚醒,成德的嗅覺一向也很靈的,是牛肉粥的香味。
他發現自己身上蓋著一張紅色的珠被。
淑賢在廚房弄早餐。
成德驚喜地:「淑賢。」
她慢慢的轉過頭來看著自己的丈夫,回眸一笑。
晚上,淑賢還主動要求和丈夫親熱。
夜半,成德已經入夢,但他卻感到下體有一陣暖暖濕濕的感覺,然後在半睡半醒之間他享受著妻子給他的溫柔款待。
淑賢正跪在床前熱情地用她的小嘴來取悅丈夫。
「淑賢,你不要……」成德口是心非,他再被動物性所佔據。
女的只是在做自己的事,沒有理會男的,更沒有說話。
「你在做什麼?」成德愚蠢地發問。
「我們在makelove。」淑賢爬到床上,壓在丈夫之上。
他們在一種很古怪的氣氛裡親熱。
但事隔數天,淑賢又會陷入抑鬱狀態,眼光呆滯,整天敲經念佛。
成德母親有見新抱的異常行為,心裡也慌起來:「你猜淑賢是否被邪靈附體?要找個道士回來驅鬼嗎?」
「媽,你別迷信吧!」成德已經沒有心清向其他人解釋,如果淑賢體內有邪靈,那個邪靈就是成德的罪。
但母親總有自己的主意,她趁兒子上班時,請了一個道士來開壇捉鬼,天靈靈、地靈靈的在淑賢面前亂揮桃木劍,嚇得她魂飛魄散,只是嚷著:「我不是鬼啊!」
可是,沒有人信她。
一臉怔忡的她不停地哭泣,被綁在椅子上動彈不能,她無法逃出這場精神虐待。
被嚇了一整個下午,她終於不支倒地。
道士告訴成德母親邪靈已被他捉了,以後家宅安寧。
成德回家,見妻子睡得像屍體一樣,他不敢打擾。對於母親請了道士來捉鬼的事,他毫不知情。
早上,成德醒來只見淑賢倚在窗欄。
「淑賢,你餓嗎?」
她望著窗外:「快下雨了,你別忘記帶傘子。」
「知道了。」成德知道妻子的情緒快墮至最底線,只要多待一兩天便能回升。
淑賢沒有把昨天被綁在椅子上的事告訴成德,她只覺得即使說了也沒有用。也許,成德是同意帶道士來趕鬼,也許,成德早已想置她於死地,這樣他和Cynthia便可以不用偷偷摸摸!
她的思想在死胡同中跑來跑去,到黃昏的時候,她己經很累。
如果沒法報復,只可以悲慘地接受!
報復?憤怒?痛苦?幸福?她看著窗外的景致卻感到沒有出路。
成德在上班,而奶奶又上了街市,既然眾叛親離,無處可依,不如早點了結自己。
女人找不到幸福便只得這條不歸路可走。
她再找不到自己的存在價值,所以便跑到成德的書桌,打開抽屜不斷搜尋,終於她找到了。
左邊是鎮靜劑,右面是抗抑鬱藥。
她心想:「眼淚也乾涸了,我好累,不想再哭。」
先吃左邊的,還是先吃右邊的?
「成德視我為瘋婦,奶奶視我為女鬼,我死了也不足惜。」淑賢完全想不到一件快樂的事。
她決定先打開那樽鎮靜劑,她慢慢地扭開樽蓋。
雷電交加,天終於下起雨來。
「如果一次過把以後要吃的藥也吞進肚子裡,所有事情也一了百了!」她抬高頭。張開嘴巴、閉上眼睛、萬念俱灰。
第九章
9.ForgiveandForget
門鍾突然響起來,淑賢被嚇得把藥樽跌到書桌上,藥丸四散。
門鍾繼續響個不停。
淑賢懊惱地望著地上的鎮靜劑,驚魂未定。
門外的人仍然不肯罷休。
那高頻的門鍾令淑賢心裡開始煩躁。忍無可忍,她往打開大門:「是誰啊?」
兩個穿著白恤衫,文質彬彬的西人站在門外,用不太流利的廣東話向淑賢宣道:「太太,你聽過有一個地方叫『天堂』嗎?」
淑賢沒料到是兩個陌生的男子,而且是西人:「我不知道。」
「那裡是一個很好的地方,只准好人居住。」
「壞人呢?」
「壞人會到地獄受苦。」
「好人到天堂,壞人到地獄。」淑賢在盤算,「這樣不錯吧!」
「對,因為這是我們的神的旨意,你信裡便得救。」
「但是,我已經信了佛,我不能見異思遷。」淑賢正想關門。
其中一個傳教人向淑賢遞上小冊子:「太太,請稍等。我這裡一些刊物,也許你可以先看看。」
「我告訴你,先生。」淑賢沉鬱地,「如果你的神現在立刻為我向他們三個壞人報復,我可以立刻信它。」
「報復?但我們的神不是如此的!」另一位傳教士解釋。「你必須要給壞人悔過的機會。」
「那麼,真抱歉,你的神不適合我了!」淑賢不停搖著頭,關上大門,「神啊!人啊!沒有一位可以幫我!」
翳了半天,雨只下了數分鐘。
六七年十一月十九日,是成德的大日子,這是無線電視的啟播日,在經年的籌備之下,開台當天總算一切順利。全香港的市民在晚上也找電視機看《歡樂今宵》,沒電視機的便跑到有電視機的朋友家裡。
淑賢家裡有電視機,但她偏偏不要看。
千家萬戶在享聚天倫之際,淑賢卻在敲經唸佛,而成德則留在電視台監管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