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香魚,蘋果派和香草奶昔。」不疾不徐的語調,淡然的表情沒有一絲起伏。
若要說是冷酷,毋寧說是冷淡?
相同的時間,相同的點餐內容,他好像從來不厭倦。
每次他一進門,詩倪總會忍不住多看兩眼:他這個時候才下班嗎?他是做什麼的?他住在附近嗎?
說不出的好奇與熟悉感,她在心中稱呼他為「十一點半先生」。
「謝謝。」拿起裝填食物的紙袋,他會輕輕點頭。
應該是勁帥粗獷的面容,卻用銀框眼鏡好生掩藏。
高大的身形,讓風衣顯得合身挺拔,昂首闊步的從容,有一種天生的優雅韻律……
我希望未來的王子,最好能像他一樣!
像他一樣就好了,雖然詩倪根本不瞭解他,但是他對詩倪而言總有種無法解釋的安全感——也許在他碩實的臂彎中,有個剛好可以容納她的小天堂。
喜不喜歡,通常由第一眼就被決定。
唔,我的動作得快點,就快打烊了。
十二點打烊的麥當牢,詩倪的清理工作得進行到凌晨一點。
沉浸在消毒水與清潔劑的人生,詩倪的青春多半泡在去污溶劑裡。
拖著疲累的腳步,黎詩倪才剛踏進家門,立刻傳來表嬸尖銳的叫聲。
「搞什麼,你又到哪去鬼混?」一手搓著麻將,一手用牌尺猛揮舞,表嬸正在牌桌上消耗熱量。「後面的衣服洗了沒?」
「襯衫燙三條線,我明天要穿。」半昏迷在電視前的表表妹,頭也不抬的說。
「貼身衣物要用手洗,別把我的鋼絲洗壞了!」表表姐在一旁搭腔。
一寸半的厚棉墊,表表姐顯然極不滿意自己的胸圍;魔術、集中、托高、隱形鋼圈、水能量按摩、遠紅外線增大胸墊……她的內衣向來是高難度挑戰。
詩倪點點頭,默不作聲地走到後面陽台。分色分款式,手洗用冷水精,洗衣機用洗衣粉加漂白增艷水……把衣服晾上架,她還得借助吹風機將表表妹的制服烘乾。
三條線?怎麼現在校園流行復古風嗎?
苦中作樂,詩倪禁不住笑出來。
衣服才剛燙平,表嬸又吼了起來:「你是想洗一整晚是不是?還在混水摸什麼魚,去準備水果給客人吃!」
表嬸的麻將守則記載:水果,一定要切成一口丁,每一丁上插好牙籤,要雙數不能單數,在盤上要擺放成「發」的好兆頭。
又是一個不容質疑的怪規矩,可詩倪一點也不敢造次。
補齊茶水,將水果盤端上……
「湊一色、碰碰糊,我就等你這張棺材板!」隔壁的張太太朗聲大叫。
「呸,真該死!」表嬸雙目圓睜,銅鈴眼裡滿是噴人的怒氣。「都是你這掃把星,你一靠近,我就放炮,帶衰的妖精!」
無情的牌尺扔了過來,詩倪不敢避開。
「還不快滾回地下室,我媽今晚要是沒贏錢讓我買CD,明天我就和你算帳!」表表妹恨聲說著。
詩倪還是一樣低著頭,默默走回自己的陋室。
※ ※ ※
「氣象局剛剛發佈陸上颱風警報,預計這個輕度颱風將為東北部山區帶來豐沛雨量,請民眾做好防台準備,嚴防豪雨成災。」
一家人看著新聞主播攏著眉頭,表嬸摀住胸口直搖頭。
「又是颱風,怎麼今年颱風特別多?」表表姐不甚關心的湊上一句。
「又是風又是雨,我的高麗菜又得遭殃了!」表嬸煩悶的咒聲,回過頭對詩倪扯開喉嚨。「去,去後山看看我的高麗菜,看看我蓋的帆布有沒有脫落?」
漆黑的夜晚,劇烈的雨勢,夾雜不容小覷的風……
詩倪知道自己沒有表示反對意見的權利,如果她不想被丟出門外,就得乖乖聽從表嬸的指示。穿上雨衣,詩倪拿起手電筒出門。
唔,好冷喔!
好冷,可是她不能抱怨。
曖昧不明的路燈,彷彿照亮她坎坷的前程。
採取手腳並用的狼狽姿態,詩倪搖晃著嬌小的身體繞過山坡,來到表嬸親自栽種的一小塊菜田……
帆布沒有鬆開,不過為了確定起見,她又將它重新扎牢。
好了,這樣就算她拖著我來檢查,也不會責罵我了吧?
為菜田安全做好最後一次巡視之後,詩倪鬆了一口氣,緩步踅回家中。
回程的路上雨勢比之前強烈,逐漸增強的風夾帶滂沱水陣,淅瀝嘩啦轟得她左右搖擺,手電筒畫出的光線也隨之舞動。搖曳的樹影,宛如隨時要向她撲來。
哇,好可怕,我還是走快點好了!
心中吶喊著要自己走快點的念頭,可惜被淋成落湯雞的身軀,和忍不住打顫的雙腿,使每一個步伐都顯得艱困而不受控制。
爸爸、媽媽,你們可要保佑我喔,你們在天上要記得保佑我喔!
深怕被世界遺棄,被洪流淹沒的她,心裡不住的禱告……好不容易回到住處,看到家裡通透的燈光,詩倪感動又慶幸自己逃過一劫。
從來沒有這麼想回家,陡然的風雨,讓孤單的詩倪體會到家的重要性。
表嬸她們雖然待她不夠親切,但至少也將她撫養長大、沒讓她流落街頭,光憑這一點,她就有了堅強的理由。
颱風夜使人不安,表嬸看到她回來也沒多問什麼。
詩倪在客廳待了片刻,確定表嬸、表表姐妹沒有進一步的指令,才轉身想回到地下室的房間……
「等一下,你今晚睡客廳。」表嬸面無表情的陳述。
為什麼?
疑問的眼神,詩倪不解的望著她。
「叫你睡客廳就睡客廳,你想死也不要挑今晚!」表嬸不耐煩的撇嘴。「颱風天,地下室淹水了,你不會用腦袋想一想聽?」
啊!淹水!
陡降的血壓,詩倪一臉蒼白的往下衝。
我的照片,我的灰姑娘!
暈黃的燈泡一亮,她發現自己已置身在水鄉澤國裡:她的膝蓋以下,全都泡在污濁的水中。
啊!怎麼回事?怎麼會這樣的?
上帝竟然連她這小小的、孤陋的斗室也不放過?詩倪慌忙移開薄薄的床墊,被水漬澆灌模糊的照片,只剩下朦朦朧朧的光點……
她的家人,她真正的家人,現在只剩下比記憶還模糊的影像。
我……
瞠著過度驚愕的雙眼,詩倪無法承受如此巨大的打擊。她的灰姑娘因殘忍的水患來襲,無力的漂浮在水面上。灰姑娘,顯然已經不得不學會游泳。
詩倪心痛的發抖,由水面撈起它,用力揣在懷中……緊緊吸在眼眶裡的淚水,很快就要因為脆弱而決堤。帶著照片和書,詩倪一步步遲緩的踏上階梯,呆滯的眼神、面無血色的臉孔,她惶然走到客廳……
清脆而毫不留情的耳光,卻狠狠刮上她的臉頰。
「你做什麼?」表嬸粗短的甜不辣手指直直戳向她的額頭。「我叫你不要下去你還下去,你是想被淹死,好讓鄰居說我虐待你嗎?」
這一掌,打得詩倪忍不住後退幾步。
打落她懸在眼眶的淚水,打翻她揣在懷裡的信仰,打醒她沉寂已久昏睡的細胞,也打動她灼烈憤慨的聲帶。
「你!」沉睡的母獅,已經醞釀大久的怒氣。「你罵夠了沒有?我不是留在這裡讓你糟蹋的!」
該是「啞巴」卻開口說話,嚇得其他人無不瞪大雙眼。
「你、你、你……會說話?」表嬸以為她突然鬼上身,手足無措得不知該膜拜還是該驅邪。「你是假啞巴?」
吞忍多時的怒火,由這一句啞巴開始燃燒。
「我尊稱你一聲表嬸,也很感謝你把我拉拔長大,但這不代表你可以一再羞辱我!」長期以來被禁錮的心聲,詩倪疼痛的嘶聲怒吼:「我什麼都知道,只是假裝不知道,你拿走我父母留給我的錢,還把一切過錯怪到我頭上!」
「你、你說什麼,我才沒、才沒……」心虛的表嬸,一下子氣焰全失。
「你心裡清楚得很,你留住我不過是因為我們家的祖產,不過是因為信託基金,要等我年滿廿五歲才可以動用!」
這一切事實,表嬸從不避諱。
她把詩倪當成啞巴,一個不會抗議、不會說話的啞巴……
然而每一字一句詩倪都聽得很清楚,她的存在價值,她在這家裡的地位,只不過是一個鑲鑽的台傭。
如今,她不會再忍受,這些年來,她已經過分卑躬屈膝的報答過他們了。
「你在胡說什麼?」表嬸猛吸幾口氣,稍稍恢復火力。「如果不是我把你撿回來,你現在還在路邊要飯呢!」
「我不會,我也許會住進孤兒院,但是就算到孤兒院都比這裡好得多!」
「什麼?」愈聽愈不像話,表嬸氣得直跺腳。「你這忘恩負義,不知感恩圖報的死孩子……你不想留在這裡,那現在就給我滾!」
離開,是詩倪想過無數次,卻一直不敢實現的企圖。如今,也該是時候了。
「我會離開,我不會賴著不走。」她的行李,就只有照片和書。「謝謝你,表嬸,無論如何,我還是得說聲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