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被說服了。」
她歎口氣,「小衣要嘮叨起來,是會煩死人的。我怕在病發之前,就先被她念死,只好屈服了。」
他深有同感的點頭,突然覺得跟眼前的女人有一種革命情感。
她似笑非笑的看他一眼,似乎明白了她的感覺。「……那是——那是我第一次哭。發現自己的抗體是陽性反應,我也沒有掉過眼淚。我不想——不想因為那個男人浪費我寶貴的眼淚。可是小衣不嫌棄我……在這個世界上,竟然還有一個人願意愛我。」她淡淡的說:「你可以想像嗎?連所謂的『家人』都已經因為這個病,跟我斷絕聯絡,竟然還有一個人,願意愛這樣的我。那個時候,我才知道自己有多寂寞、多需要一個人陪我、告訴我:就算整個世界都背棄我,她還是會留在我的身邊。」
他警覺的睜大眼睛。「對不起,安琪小姐,雖然個人很同情你的遭遇,可是若衣是我的女朋友,不可能讓給你。」
她冷笑。「我知道。小衣什麼都好,就是眼光這一點,讓人忍不住懷疑:她在美國花了這許多年,怎麼會連一點長進都沒有?」
她不生氣,只是懶懶的笑。「隨便你怎麼說。」
「知道我為什麼要告訴你這個故事嗎?」她反問。
「告訴我,我有多幸運?」
他似乎聽見她不耐的罵了個笨字,但不確定,那個笑裡藏刀的女人立刻戴上一副和平的面具,搖搖頭。他瞇起眼睛。
「小衣是需要付出的。」她簡單的說:「她不是像我這種自私自利,反正天下人都可以死光,只要不死我就行的人。她沒有自信,所以那個時候才會離開你,我不知道她自己又沒有發現這一點,但是單純的接受別人的付出,她會覺得不安、覺得自己沒有價值。所以,她才會去當老師。」
他想起若衣說的話。
「而且——」她輕描淡寫的說:「她是應該離開你,給你一點苦頭吃。否則她那種溫柔的個性,很容易被別人當成理所當然。」
他靜靜的說:「我從來沒有把若衣當成理所當然過。」
「就算是你要求她陪你一起私奔的是時候也沒有?」她不信。「無論如何,沒有這七年,她不會有足夠的意志來抵抗你、也不會真正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我一直告訴她:離開你是件好事,根本用不著內疚。」
他嗤之以鼻。「你當然這麼說了,最好若衣連回來我身邊都不要。」
她笑。「我還沒有這麼過分。小衣愛你,就應該得到你。雖然我個人強烈懷疑樂公子你有這個價值。」
這女人真是個踐踏男人尊嚴的天才。這一長串談話下來,他已經開始懷疑自己最根本的存在意義了。
不過,她愛若衣。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否則不會花這麼多的時間跟一個她所鄙視的人種說話。
他歎口氣。「對不起。」
她疑惑的看著他。「為什麼突然說對不起?」
「因為昨天我的態度不佳。說實話,對於你的『病』,我還是沒有辦法象若衣那樣輕鬆看待。不過——」他舉起手,攔住似乎想要反唇相譏的女人。「那是我自己的問題。重要的是,你是若衣的好朋友,我不應該因為任何的理由去排斥你。」
她遲疑一下。「彼此彼此。」
「如果沒有事了……」他低頭看表,作勢要起身。「我還有工作要趕。」
她神秘的望著他,沒有說什麼。
聳聳肩,拿起賬單,準備走向櫃檯。
「樂玄麟。」
他挑高眉。「還有事嗎?」
她歎口氣。「小衣出國以後,你交了多少個女朋友?」
他愣了一下,眼神開始閃爍。「安琪小姐,之前說過的話,現在原封不動的奉還:據說有一種東西,叫做『隱私』。」
她笑。「孺子可教。」
「我受寵若驚。」他繃緊了神經,隨時準備好開戰,完全不知道這個壓根兒打算拿他當下午茶點的女人心裡有打著什麼鬼點子。「現在,我可以走了嗎?」
「我是在很不想這麼說,不過看來男人真的沒有什麼腦袋。」她用力歎口氣。「我花了這麼多時間談我的『病』,你就真的真麼遲鈍,沒想過自己也可能會有同樣的危機嗎?」
他猛地回過身,看著她,恍如大夢初醒。
充滿惡意的沙啞聲音笑了起來。「看來,你終於明白我再說什麼了……之前的那些女人,那些風流爛賬……我知道,你在大一大二的時候玩得很凶。敢問樂公子:你『每一次』都有做好保護措施嗎?還是,你真的相信,這種可怕的病毒會因為你是樂家人,就不敢犯到你的身上。」
他感覺到全身發冷。
紅艷的嘴唇扭曲。「如果你不敢確定,為了小衣,請你去好好作一次檢查。」
強裝鎮定的男人沒有說話,付清了帳,僵直走出咖啡館門口。
搖搖頭,安琪輕歎口氣,閉上眼睛。「小衣、小衣……你一定要幸福……就當證明給我看,這個世界,還是有希望的。」
薩克斯風的曲子再次輕柔響起,如泣如訴。咖啡的苦澀昇華香氣,流入停滯的空氣中。陽光清冷,斜映入窗口,在女人平靜的表情上刻印。細微的陰影順風搖晃,一道道宛如不欲告人淚水烙痕。
第十章
從那天開始,玄麟像是消失了一樣,完全不見蹤影。
連櫃檯小妹都忍不住好奇的問:「陳老師,你是不是跟男朋友吵架了?已經很久沒有看到你男朋友了呢。」
所謂很久,其實不過才一個星期,她輕歎口氣。不過跟玄麟之前每天接送——她家也不過再隔兩條巷子,走路都不用十分鐘。他要從市區開車過來,那才是路途遙遠——的情況相比之下,確實有些怪異。
打電話去,得到的是含糊的「有點事」這類的答案,完全不能叫人安心。
問安琪,她又只是笑笑,不肯交待他們那天究竟說了些什麼。
心裡總是著急的,但是安親班這個星期剛好要舉辦小朋友的成果發表,再加上下期招生的準備工作也正如火如荼的展開中,人手不足的情況下,她實在抽不出時間探望玄麟,弄清楚究竟怎麼回事。
是生了病?還是突然接到什麼工作,急著要交稿?腦袋裡的問號越來越多,她卻只能望著堆積如山的工作歎氣。
那麼大的人了,還不會照顧自己?別理他,小衣。時間一到,他自己會出現的。
聽著她擔心的嘮叨,安琪理所當然是這樣回答的。
她知道安琪說的有理,不過,「擔心」這種東西,要是可以說停就停,她也不必這樣煩惱了。
「老師老師,」一個五歲左右的小男孩拿著自己得意作品,晃著兩條小胖腿跑了過來,「你看我畫得好不好?」
她看著臉上沾滿油彩的男孩,突然想起玄麟作畫時的樣子,露出微笑。「老師看看哦……哇,小明,好漂亮的女生,可不可以告訴老師,你畫的是誰啊?」
「我畫的就是老師啊。」人小鬼大的小男生神氣的看著漂亮的女老師。「我跟大家說過了,我以後長大,要娶老師當太太。」
她笑。「啊——這樣啊?那老師等小明抬花轎來娶哦。」
男孩害羞的抓抓頭髮,用力把圖畫塞到老師的手裡,「那——這個送給老師。」說完,就溜回了自己的座位。
看著圖畫紙上童稚的圖像,她忍不住搖頭笑。
「哦……我要告訴玄麟,說你竟然在他背後,偷偷答應其他男人的求婚。」開朗的聲音從教室門口傳來。
笑容不改,她轉過頭,看向斜靠在教室門框上的男人。「阿東?」
安撫完鼓噪的小朋友,她拉著男人到會客室。「現在是上課時間,櫃檯小姐怎麼會放你進來?」
「這還用問嗎?當然是因為本人無以倫比的魅力。」說玩笑話,許東生突然面容一整。「若衣,我來,是有急事。」
她愣一下,「怎麼了?」
他歎口氣,似乎有什麼難言之隱。
「阿東?」
「若衣,聽我說。」太過專注的眼神讓她忍不住跟著緊張起來。「玄麟病了。」
看著躺在單人床上熟睡的男人,心裡湧起一股複雜的感覺。
玄麟是病了。
她咬咬嘴唇,忍不住想要追打那個故意惡作劇的男人。
玄麟是病了沒錯,只不過他這個病,以目前的醫療水平,其實非常容易處理。
普通的感冒發燒而已。
許東生在會客室裡說得一副好像是什麼不治之症似的。
難怪一將她載到玄麟住的大樓底下,他便借口晚上要給老闆吃飯,迅速開溜,根本是做賊心虛。
「若衣?」睜開眼睛,男人似乎還有點弄不清楚狀況。「你還沒回去啊?」
聽說情人有恙,她便急忙跟安親班告假,下了許東生的車,獨自搭著電梯來到玄麟的樓層。滿臉病容的他前來應門時,反而被紅著眼眶的自己下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