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那個不良少年,他已經在校門口等了她一個星期。
上個週末回家,本來以為事情已經結束。逛街遇到不良少年雖然倒霉,但至少沒有造成任何實質的傷害,她沒有被恐嚇跟蹤,更沒有向報紙上寫的那樣被非禮,也算是幸運。
可惜,這樣的幸運只維持到星期一下午四點。
即使在放學時候的人潮中,那頭耀眼的金髮仍然太過醒目,而就算假裝沒看見,一路亦步亦趨、尾隨她到家門口的行為,也讓人根本無法故作不知。
在這種情況下,她特別痛恨自己的膽小怕事,換作是吳文琦,早就直接找上他理論了。可是這一個星期以來,自己卻連一聲抗議也不敢出口,只能由著他跟著自己離開學校、等公車、下車回家。
所以林筱屏會不高興,不是沒有道理的。實在是自己太沒用了。明明知道那個不良少年是衝著自己來的,卻一直不敢去面對。妄想會有什麼奇跡出現,讓他自動消失。
她還要窩囊到什麼時候?
眨眨眼睛,壓下眼眶裡聚集的淚水,深吸一口氣,趁著勇氣消失前,低頭走到斜靠在行道樹下的不良少年面前。
「請……請問你想做什麼?」
望著不敢抬頭的女孩,他有一股強烈的衝動,想要回家照照鏡子,確定自己的臉沒有突然變了形。
就算仲麒已經不再身邊,他還是可以每天從鏡子裡看到同樣一張臉。很正常的五官、狀況不錯的皮膚沒有什麼青春痘,就算這幾天臉上是多了幾道淤青,也不至於到面目可憎的地步吧?更何況,以她從來不肯正眼看他的情況來說,她大概連他長什麼樣子都沒看清楚過,更不用說發現他臉上的傷痕了。
「我臉上有什麼嗎?」
女孩震了一下,用力的搖搖低垂的頭。
他搔搔頭,有點不知所措。「那你幹嗎不抬頭看我?」
固執的女孩還是不肯抬頭,只用柔軟的聲音輕輕的說:「請、請你……」細緻的聲音被呼嘯而過的公車聲音淹沒,就算豎立耳朵也聽不見。
「請我?」
嬌小的女孩再次震了一下,陷入沉默。
放學時分,校門口人潮洶湧,路過的同學紛紛向對峙的兩人投來異樣的眼光。這些天來,早就對其它人眼光練就一身金剛不壞的他完全置之不理,一心只想知道眼前的少女方才究竟是相對他說些什麼。
等了一會兒,還是沒有回應。他清清喉嚨,溫柔的開口:「你想要我做什麼?」
女孩深吸一口氣,用力的抬起頭,月光一樣清澈的眼鏡裡盈滿淚水。「請你以後不要到我們學校門口來了。」
他慌了手腳,不明白為什麼她會突然的哭了起來。「喂,你別哭啊。」
她用力摸摸眼睛。「我才沒有哭。」
那她眼睛裡的淚水是怎麼回事?他偷偷歎口氣。「好好,你沒有哭。」
如果成長過程中,那個獨裁霸道的老姐真的教了他什麼,那就是一點:只要是女生開的口,男生只要負責點頭同意就是了,千萬不要試著想跟她理論,否則下場麻煩自行負責。
情緒激動的女孩深深呼吸,過了好一會兒,才又細聲細氣的開口:「請你不要再到學校門口來了,這樣同學會覺得很困擾的。」
他懷疑的看看周圍。在門口等人的可不只他一人,為什麼那些傢伙不會造成困擾,只有他會?
「你們學校門口又不只我一個男生,為什麼他們可以在這裡等人,我就不行?」他不滿的問。
「我……」她遲疑著,似乎不知道該怎麼交待,吞吐片刻之後,才急著說:「反、反正請你以後不要到學校來就是了。」
原來自己這麼討人厭啊!他洩氣的想。「好吧,可是我有一個條件。」
女孩驚訝的別了他一眼,然後又迅速的低下頭,白皙的臉頰上似乎染上一點粉嫩的紅暈。「什麼條件?」
「你叫什麼名字?」
女孩猛地往後跳了一步,像只受驚的兔子。「你、你想做什麼?」
回家一定要好好的照照鏡子,確定自己的頭頂是不是突然長出了一隻角。「我只是想知道你的名字。」
她咬著嘴唇,雙手絞扭裙擺,似乎他提出的是什麼過分的要求。
只是想知道他叫什麼名字,這樣很過分嗎?
「你不要這麼緊張。」他皺起眉頭,認真的說:「我真的只是想知道你的名字而已。」
她細細呼吸,猶豫的開口:「如、如果我把名字告訴你……你以後就真的不會再來了?」
終於,心中湧起一股強烈的滿足感。彷彿她答應的不只是告訴他名字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靠!他好像越來越不正常了。
「真的,我以人格保證。」
她又躊躇了半響,可愛的小虎牙嚙著下唇,才輕輕開口:「我叫陳若衣。」
「若衣?怎麼寫?」
「……天、天涯若比鄰的若,衣服的衣。」
「呃,我叫樂玄麟。音樂的樂,魏晉玄學的玄——」話才說到一半,他卻又發現自己正對著台北市污濁的空氣說話,不只為何對他非常畏懼的女孩早就逃之夭夭。不到一句話的時間,嬌小的身影已經在五六公尺外。
本想要追趕,經過考慮之後,還是決定放棄。
別急,小心欲速則不達,他告訴自己。不管怎樣,今天也算是有了收穫:他知道了她的名字。
陳若衣。
嘿嘿,就算頭上真長了角也無所謂,他知道了她的名字。
站在行道樹下,目送女孩快步離去的背影,男孩的臉上忍不住一摸得意的笑容,久久無法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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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畫室,迎面而來的是松節油、顏料、紙張和墨水混合而成的獨特香氣,將這間小小的畫室與整個世界區隔開來。對她而言,這是一種令人安心的味道。從小到大,沒有改變。
「爸。」
聽到女兒的聲音,陳信義從畫作中抬頭,露出溫吞的笑臉。「若若,你也來畫畫啊?」
搖搖頭,走到畫台旁邊,觀看父親正在進行的作品。「爸,媽說要吃飯了。」
「等一下吧,爸把這邊畫完。」
白色的宣紙上,一隻白色孔雀傲然獨立,華美的尾羽順勢垂落。而父親正在處理的部分是孔雀站立的松樹枝幹,在高工擔任美術老師的父親總愛說:主題很重要,但是真正考驗功力的卻常常是背景的安排。每一個細節,都是畫者的誠意和對於繪畫理解的展現。一點點大意或構思錯誤,整幅畫的意境可能就此付諸流水。
不太確定父親說的意境究竟是什麼意思,但是她喜歡看畫筆在紙上創造魔法,雪白的畫紙染上紅色,變成一顆蘋果。添上綠色,幻成一泓碧水。藍色,天空無垠。灰色的樹林、橙色的遠山,一點彩墨,一紙大千世界。
「學校有什麼有趣的事嗎?」陳信義一邊試圖補救方才太過大膽的一筆,一邊隨口問道。
她咬咬嚇唇,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若若?」
「……爸,我覺得高中的功課好難,老師上課又都好快,跟國中根本不一樣,像數學每天要被一大堆的共識,根本背不起來,就算我很努力背了,考試的時候也不知道怎麼用。還有英文,比國中的時候單詞多好多,一課加上課外的補充單詞有五六十個……」
「一開始不適應是很自然的。」父親停下筆,搖搖頭,無奈的看著女兒。「若若,高中本來就是比國中高了一個等級的學習方式,你不可能期待高中的課業和國中一樣簡單,耐心一點,會習慣的。」
「可是下個星期就要段考了,我的小考一直不及格,如果段考還是不及格怎麼辦?爸,聽說高中的學期成績不及格是要重修的,如果我真的得重修怎麼辦?這樣會不會很丟臉?我……我覺得自己好苯,文琪都可以考那麼好,我卻還在抱紅字。」
父親歎氣,「若若,別緊張,別跟別人比,相信爸爸,你會慢慢進步的。」
她咬著下唇,氣餒的看著說的一派輕鬆自在的父親,不知道要怎麼讓他瞭解自己自從進入高中以後的無力感,不管是在課業上,或是人際關係方面。
「陳若衣!陳信義!你們父女到底要不要出來吃飯?」伴隨不耐的敲擊門板聲音,母親高亢的嗓音接著從外面傳來。
「爸……」
「你先去吃吧,若衣。」隨口說完,父親像是突然想起什麼,「對了,等一下可能有個學生要來,如果爸爸還在畫室,就幫忙招呼一下。」
她乖巧的點頭,開門走出畫室。
除了在學校授課外,父親也是一名工筆畫鳥畫家,時常參加一些畫展。也因為這個緣故,常會有人慕名前來求救。這許多年來,她已經很習慣了。
「若衣,你爸呢?」看見只有女兒出現,李美如皺起眉頭,慍怒的問。
「媽,你還要問嗎?爸只要一進畫室,天塌下來都不要管,姐怎麼可能叫得動爸啦?」目前就讀國三,已經長得比自己高大的弟弟不耐的代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