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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陣子,玄麟身上的傷越來越多,原來只是偶爾爆發的家庭衝突似乎有越演越烈的跡象。最嚴重的一次,他甚至是整只右臂包著石膏出現在她的面前。
「別緊張,若衣。」就算強不住淚水追問,得到的也不過是這樣輕描淡寫的答案。「這石膏是假的。我故意要醫生弄的誇張一點,嚇嚇那老頭,其實根本沒這麼嚴重。」他撇撇嘴。「媽的,誰叫他老愛威脅說要把我的手打斷?」
石膏是不是假的,她不知道。更有可能是為了讓她安心編出來的謊言;但是就算遲鈍如她也明白,這次衝突的起因,絕對和他先前的「決定」脫不了關係。
「玄麟,」一邊幫他換下臉頰上的繃帶,一邊小心翼翼的提問:「你和你爸爸……是不是因為選科系的是不愉快?」
她抬了一下,然後若無其事的微笑。「才不是咧!他那關心我讀什麼?反正重要的是仲麒,我這個不孝的小兒子大學念什麼,對他們而言,根本無所謂。他只是不喜歡這種金色而已。」他比比頭上的白金色短髮,輕佻的歎口氣。「沒有品位的老頭。我看明天我去換個顏色好了,看看他會不會高興一點。」
「不……不要……」
「啊?不要?你喜歡這個顏色嗎?」他眨眨眼睛,故意說:「好吧,那就別理那個死老頭了。我心愛的若衣意見當然是第一優先。」
他越故作輕鬆,她越無法抑制自己眼淚奪眶溢出。「不、不要哄我了,玄麟,是不是因為你要去念美術系的關係,所以才被打成這樣?」
他臉色一變,卻還是固執的維持同樣的笑容。「就跟你說不是了。」
她搖頭,無法停止不斷湧出的淚水。
為什麼變成這樣?她為什麼會害玄麟到這種地步?她太遲鈍了,沒有察覺到兩個人的家庭背景完全不同,看似天之驕子的他,是沒有選擇自己未來的自由的。
她太軟弱,只懂得依賴別人保護,才會讓玄麟放心不下,連出了問題都不能找他商量、連自己玄個大學都覺得有義務將她也列為考慮。
她太天真、太苯、太蠢,以為自己的夢想不會傷害任何人——她……
到頭來,其實她才是那個束縛住玄麟、讓他無法自由飛翔的人嗎?「別哭了,若衣,別哭了。」用能夠自由活動的左手輕擁住她,他低聲溫柔的說:「就算不能參加省賽也沒關係,憑本少爺的聰明才智,明年隨便考也可以上師大。跟你約好了,不是嗎?」
「不用了,玄麟,真的不用了——」她吸吸鼻子,拚命的控制住眼淚,用力搖頭,不能再讓玄麟擔心了,「如果——如果你家裡希望你讀別的,你不用遷就我……我可以的,我自己可以的,真的!你不要、不要在勉強自己,好不好?」
他不說話,上身往後仰,稍微拉開距離,皺眉看著她,深邃的眼神複雜,眼底似乎還有一些什麼在焚燒。
「玄麟?」
「不行!」他使勁的抱緊她,用從來沒有聽過的強硬語氣說道:「我才不要任那死老頭擺佈!靠!他說什麼我都要聽嗎?而且——若衣,你是我的,我們要永遠在一起!」
「玄麟——」
「就這麼說定了!若衣,我們一起去考師大。你不可意離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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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知她的人,是見過幾次面的玄麟的表格。
半夜十二點多,急促的門鈴聲,來不及安撫被吵醒的不悅母親,便被他帶來的消息嚇得無法反應,只能跟著他匆匆離開家門,連一句解釋都沒有留下。
玄麟出事了。
從南區朝陽明山,銀色的跑車宛如劃開夜幕的閃電,急速奔馳。一路上,她只聽見樂離憤怒而困惑的自言自語:「他從來沒有還手——她從來沒有還過手啊!那個該死的笨蛋!為什麼突然還手!」
進了樂家,很快被帶到玄麟的房裡。偌大的房間,陌生的面孔來來去去,每一個聲音到壓得低低的,是怕被人聽見。
「血已經止住了……不過,外傷不是最嚴重的,我們怕的是腦部有血塊……」
「……能不能醒來,真的很難說。看起來傷勢是不嚴重,但是我們也見過更輕微的傷勢,卻演變成植物人的先例……」
「……樂先生,我們還是希望您能將令公子送到醫院靜養,畢竟他的情況不太適合留在家裡……」
他們說什麼,她一點也不明白,只知道昨天還霸道的跟她約定要永遠在一起的戀人現在卻躺在床上,頭上的紮著染血的繃帶,手上掛著點滴,面色如土,氣息奄奄。
若衣,你是我的,我們要永遠在一起!
為什麼?為什麼?她呆呆的望著熟悉的俊容,不能自己的開始哭泣。
然後,所有的人聲消失,整棟宅第像是一個人都不存在,安靜的連庭院裡的流水聲音都可以清楚聽見。
彷彿永無止境的靜默中,她開始想——什麼事都不能做,她只能想——只能不停地想。
睜開眼睛,看到的是心愛的戀人,靠在床邊打瞌睡的身體看起來更顯嬌小。
伸出手,輕撫覆住半邊臉頰的整齊頭髮,他的若衣,只屬於他的若衣。
「小麟。」平靜的聲音從房間的另一頭傳過來。
姐姐。穿著一身白色的洋裝,似乎一整夜不曾合過眼,向來早熟的眼神在疲憊的臉上顯得異常蒼老,彷彿承載了太多的哀傷,再無法繼續遮掩。血紅的樂園鳥保持一貫的沉默,停在她的肩上,安靜的梳理著華麗的毛羽。
「姐。」像是沙礫的聲音讓人不敢相信是出自他的喉嚨。
「你已經昏睡一整天了。」搖頭示意要他別多說話,二十出頭的少女開始有條不紊的陳述他的狀況:「醫生說你有輕微的腦震盪。昨天照過X光片,腦部雖然沒有嚴重的損傷,但是可能剛剛醒過來的時候回弄不太清楚發生了什麼事。等一下我就打電話給醫生,看需不需要做更精密的檢查。」
這才發現他是躺在自己的房間裡。
果然,樂家人就算要死,也不能讓他死在外面。家醜不能外揚啊。
最後的記憶,是怒極的父親單手抓起昂貴的梨花木座椅,朝頭就砸——想必那老頭現在一定後悔得要死。從法國空運來的餐桌椅是透過關係特別定做的,下完訂單,要等上整整兩年才能取貨,更別說一整套都是用同一塊原木手工製成的。砸壞了根本沒的替換。就算沒壞……佔過兒子鮮血的椅子大概也不好拿出來招待客人吧?
還有——他遲緩的動著還隱隱作痛的腦袋——他好像聽到仲麒的聲音?
似乎發現他在找誰,樂穎秋搖搖頭,淡淡的說:「小麒會紐約了,好像知道你不會出事。你受傷的那天,他也是這樣,自己訂好機票。立刻搭了晚班飛機回台灣——爸媽他們還向瞞他,根本沒弄清楚……」一行清淚從女孩的眼中溢出,原本努力保持鎮定的聲音也開始發抖。「……你傷成這樣,也沒有人敢讓奶奶知道,要是……小麟,你不要再讓姐姐擔心了,好不好?聽爸爸的話,選個有用的課系,就算是幫小麒的忙把……你不是老說長大以後要幫小麒管理公司的嗎?」
看著印象仲從沒有掉過半滴眼淚的姐姐,他卻怪異的一點感覺都沒有,心裡似乎有什麼東西結了冰,無法回頭。
「我知道了,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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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那個死老頭一定是故意的。」他不悅的摸摸剃掉的頭髮。「那椅子砸破我的頭,然後趁機要醫生借止血之名把我的頭髮剃掉——嫉妒兒子長得帥也不是這種做法。」
儘管心事重重,她還是忍不住被男友負氣的表情逗笑了。
「喂喂,若衣,我是說真的。」
努力用雙手壓住嘴,還是無法掩蓋住笑聲。
看著終於有了笑聲的戀人,男孩的眼裡閃過一抹神秘的光。
距離「那一天」,已經過了快一個月。學校已經放寒假,但高三還要到學校上幾天的輔導課。就讀私立校的玄麟更是每天從早到晚都要上課,跟學期中根本沒有差別。
因為要升學,學畫的事停了。爸爸只是露出一貫的溫吞微笑,要他考試好好加油,沒再多說什麼,只有她知道爸爸眼底那道歎息的陰影是怎麼回事。
兩個人見面的時間少了,因為母親的嚴格要求,每個星期也只能通一次電話。
一切,都以半年後的考試為第一優先。
「玄麟,你決定要考什麼繫了嗎?」笑聲止歇,這才想起重要的問題。
上次見面,是兩個星期以前。「從樓梯摔下來」——是對外界的說法——的玄麟頭上的繃帶還沒有完全拆掉,也不適合到外面走動,所以是她到他家去。或許是地方敏感,幾個小時的時間,她只是漫無邊際的聊著學校和家裡的事,完全不敢觸及相關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