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醫護人員分頭在醫院裡找著,而齊堯則回頭朝著剛才和邵慈若見面的地方尋找,剛才他就是在那附近聽到笑聲的,也許可以在那裡找到人。
還沒有走到噴水池邊,齊堯就發現在幽暗的榕樹蔭下坐著一個女孩。
女人低著頭,靜靜地坐在樹下,茂盛的樹葉幾乎為她遮住了所有光線,要不是還有一絲絲的月光透過樹葉間照射在她的白衣上,齊堯根本看不到她。
「李世芬?」女孩低垂著頭,齊堯看不到她的臉,不過從身形看來,他可以確定她就是他的患者--李世芬。
「我不是李世芬。」聽到有人說話,女孩抬頭否認。
不是李世芬?齊堯愣了愣,眼前的那張臉分明就是李世芬呀!只是她眼中的神色,和白天總是慵懶無神的李世芬完全不同,而是一對充滿野性、侵略的眸子。
「妳是杜麗凱吧?」齊堯明白了。夜神早已降臨,白天的李世芬隱去,眼前的人已經成為黑夜的杜麗凱了。
「你倒是知道得很清楚嘛!那我也不必自我介紹了。」聽到齊堯喊出自己的名字,杜麗凱倒是十分乾脆地承認。她站起身,豪爽地拍拍自己衣服上的灰塵,一點也不像李世芬那樣羞澀怕生。
「我知道,我叫做齊堯……」對她伸出自己的手,齊堯自我介紹著,不過,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了。
「原來你就是齊堯呀!就是那個打算把我和李世芬當作實驗白老鼠的男人。說!你們打算留下來的人,是我還是她?」
面對她直截了當的質問,齊堯反而不知該如何解釋了。「我們不是把妳們當作實驗動物,我們只是想醫好妳們……」
「少來了。」杜麗凱根本不信。「要醫好我和她,依你們的觀點,就是有一個人會消失,對吧?而殺過人、只能在黑暗中生活的我,是不可能被留下來的。」
「妳知道?」齊堯有些吃驚。依他的觀察,李世芬根本不知道自己到了夜晚會變成另外一個人,為什麼夜裡的杜麗凱反而什麼都清楚得很呢?
「知道大部分。」聳聳肩,杜麗凱回答:「我可不像她是只成天愛睡的貓,我是愛動的,當然會自己去找答案。我可以感覺白天的我應該是另外一個人,不過,白天的我到底做了些什麼事,我也不太清楚。」
「她那麼愛睡,是因為精力都被晚上的妳用光了呀!」齊堯搖搖頭,笑著回答。
和李世芬接觸了快一個月,這是他第一次遇上「杜麗凱」,而眼前這個叫做杜麗凱的觀察體個性似乎十分爽朗、直接,和白天那個總是精神不集中的李世芬有著天壤之別。齊堯發現自己一點也不緊張,反而可以十分自然地和她交談。
如果換作白天出現的人格是杜麗凱,相信一定有許多異性追求她吧!無奈老天就這愛作弄人,只能令她生活在夜裡,齊堯真為她感到可惜。
「她也可以白天活動呀!那麼我晚上也許就不會出來了嘛!」聳了聳肩,杜麗凱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妳晚上都在做些什麼呢?」月光被烏雲遮去了大半,齊堯發現杜麗凱的精力似乎越來越旺盛,索性和她攀談了起來。他想多瞭解這個觀察體。
「也沒什麼……」坐回樹蔭下的石頭,杜麗凱舒服地伸了個大懶腰,像是一般人享受日光浴似地享受黑暗。「一開始就是先找暗的地方。像是到舞廳跳跳舞、逛堤防……夜裡的河堤很黑,在那裡看著河水很愉快。」目光直視著不知名的一點,杜麗凱似乎陷入了以往的回憶當中,唇邊浮起了一朵小小的微笑。
「沒遇到什麼人嗎?」齊堯問著。這幾年習慣在夜裡活動的夜貓族越來越多了,他不認為杜麗凱會一個人也不認識。
「當然有呀!」瞪了齊堯一眼,杜麗凱的表情像是他問了什麼愚蠢的問題一樣,開始興致勃勃地數起手指頭,「小黑、瑪莉、Sam、志傑……他們的舞都跳得很不錯。後來在河邊又認識了一個……」說到這裡,杜麗凱的聲音突然變得小了,語氣中帶著一絲絲的溫柔和懷念,沒有再說什麼。
「又認識了一個?」齊堯追問著。
這下子果然讓他聽到重點了,看樣子這個人在杜麗凱的心目中,遠比什麼小黑、瑪莉來得重要多了。
「哎呀!沒什麼啦!」杜麗凱的聲音突然變得有些沙啞,她轉轉頭,看似不在乎地朝著齊堯甩甩左手,「也不過就是個愣頭愣腦的呆子。」
「怎麼,妳喜歡他?」齊堯問得很直接,對這個性子直爽乾脆的女孩,他知道自己這麼開門見山地問才是最適當的方式,扭扭捏捏地刺探反而會惹她討厭。
「怎麼可能!」杜麗凱回絕得很快,口氣異常堅決,令人一望即知她的心虛。「我哪裡會喜歡那種書獃子?」
「那麼他是妳的好朋友吧?」齊堯笑了笑,從她滿臉通紅的表情,他早就猜出答案了。看樣子這個杜麗凱的夜生活,遠比陽光下的李世芬要豐富得多了。
「嗯,他叫小奇,很會唸書喲!」杜麗凱露出了個甜美的微笑,就像是任何一個墜入愛河的女孩子一樣。「小奇一直告訴我,他想當醫生,所以要念很多很多書。不過,唸書就得要有充分的光線,那是我永遠沒有辦法做到的事。」說到這裡,她的口氣又有些沮喪了起來。
「沒關係,只要努力,小奇一定可以當個好醫生的。」齊堯安慰著她,對於杜麗凱這種人格上的特質,他們也還沒有找到可以克服的方法。
「是呀,小奇一定可以當醫生的。」杜麗凱對她口中的小奇似乎充滿了信心。「可是,我能做什麼呢?我不能見光、一輩子不能活在陽光下;而她白天又只會睡覺,根本什麼事也不會做。這樣下去,我到底能做什麼呢?」回過頭望著齊堯,她激動地拉著他的領口質問:「我不是自願要和她用同一個身體的呀!我也不想只能活在黑暗裡,我也想上學、想和小奇一起去逛遊樂園。」到了最後,她那些話幾乎是用吼著說出來的。
「別擔心,總會有好辦法的。」面對她的質問,齊堯只能這麼安慰她,卻找不出什話可以說服她,也說服自己。
「好辦法?你們的好辦法就是殺死我,留下她吧?為什麼留下來的人一定是她?為什麼我和她就只能留下可以接受陽光的那個人?我的生活比她快樂多了,為什麼死的人是我?我不想死、我不要死呀!」她越說越激動,幾乎是帶著指責地追問著:「為什麼是我?就因為我不能和你們一樣看見太陽?」
「不是的,不是這個樣子的……」齊堯無力地回答,他低下頭,心虛得不敢看杜麗凱。
雖然所有的人都明白,兩個人格事實上是完全相等的,沒有誰重誰輕的問題,但齊堯仍然不能否認,在所有的人心裡,都是傾向留下李世芬的人格,他們討論的治療重點也是如何「除去」李世芬在夜裡的「不正常表現」,完全忽略了夜裡的這副軀殼包含著另外一個也會哭、也會笑,甚至於也會愛人、會心痛的女孩子。
為什麼留下來的不能是杜麗凱?
因為她不能和大家一起生活,所以她就理所當然地沒有存在的權利和意義?她就「不正常」?
這個結論,齊堯說不出口。
那太本位、太自私了。他沒有辦法對眼前含淚的女孩宣告她這樣的命運。
「算了。」反倒是杜麗凱放棄了。她似乎是看穿了齊堯心中的想法,不再追問他。鬆開了原本緊抓著他領口的手,杜麗凱抬起頭看了看天色。
在兩個人交談的時候,月兒早已無聲地被薄雲隱去了身形,夜霧即將散去,天邊泛起魚肚白,使得翠園裡的晨霧開始濃了起來。
「又快天亮了。」她微瞇著眼望著天邊,像是貪婪地想多看幾眼混沌未明的天色,然後無奈地微笑,「我要睡了。」
「對不起……」不知怎地,齊堯只想對她說這句話,為了他曾經有過任何一絲絲打算「消滅」這個「杜麗凱」的念頭。
「你很善良。」杜麗凱回頭朝著齊堯笑了笑,頑皮地撥弄著他額前垂下的發。「除了小奇,你是我第二個認為善良的人。雖然你們都想殺死我,不過,也許我會喜歡上你喲!」
「這……」完全「杜麗凱式」的大膽表白,反而教齊堯不知該怎麼接下去才好。
「再見了,下次見。」露出了最後一個微笑,杜麗凱的身子一軟,向後倒了下去。
齊堯連忙伸出手臂去接,她已經睡著了。
「再見。」看著她尚顯稚氣的年輕臉龐,齊堯低聲對著懷中的女孩說著。
太陽已經從海平面露出半個臉來了,翠園的一角開始佈滿了銀光,在自己懷中熟睡的人是杜麗凱,或者已經是李世芬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