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運聞言,只好跟著坐下,小心地從她身後環住她纖弱的身子。
「天黑了,是什麼時候黑的呢?」禳福像在自言自語又像在說給他聽:「我好像記不得我最後一次注意到天黑了是什麼時候呢。」
「我記得。」
禳福微訝地從他懷中仰首瞧他。
「那是我離莊的前一晚,我跟你一塊看星星,就在院子裡,你小小的身子像軟軟的糖一樣,窩在我的懷裡直到睡著。」
那一次,永遠不會忘。
被她義爹故意支開一個多月,回來再見禳福,她已如行屍走肉,所以那一夜成了他不滅的回憶。
小小軟軟的身子躲在他的懷裡,捧著不知誰給她的古書,搖頭晃腦對著天上星星指指點點,最後貪暖睡倒在他懷裡。
雖說入莊是為報恩,但喪親之痛依舊在,」家子人全死在天災裡,獨剩他,白天可以忍淚,把心思都放在她跟她義爹上頭,但入了夜,就算忍了淚,心中的難受又怎能視若無睹?何況那時他只是一個十來歲的少年!
禳福貼心,很少讓他有獨處的機會,至少,她軟軟的身軀常常賴在他的懷裡,讓他逐漸體會世間不是只剩下他。
「義爹教我算的。」那時她故作老成搖頭晃腦地排著他的命盤。「破運可以活很久很久呢,像余爺爺那樣老還不會死哦。」
「活很久又有什麼意義?能陪著自己的人都死光了!」
她搔搔頭,想了又想,隨即衝他孩子氣地一笑,說道:
「可是,活著就有希望啊!」
「你在想什麼?」禳福問道,打斷他的回憶。
他微微笑道:
「我想起,你曾說過活著就有希望。」
「我……有說過這種話嗎?」她只會說,活著的意義在哪裡?不過受天擺佈罷了。
「你失憶,當然不記得了。我還記得,每次你靠近我時,身上總有糖的味道,甜甜的,讓人想要吃上一口。」他含笑道:「我的出身環境並不允許有過多的奢侈,每次跟我爹進城,我跟小妹總是會偷偷繞到糖店去瞧,聞著那樣的甜味就心滿立息足了,所以,當我被你救了之後,還沒有張開眼時,就直聞到一股甜甜的糖味,還以為我真的死了,老天爺才會讓我滿足這小小的奢侈願望。」
禳福注視著他充滿柔和的臉龐,顯然回憶是他最珍貴的寶藏之一,而她,卻什麼也記不起來了,她只知道她救了他的命,然後有個叫「破運」的人就一直待在她的身邊。
難怪,在她初失憶的那段時間,夢裡始終有個瞧不清楚的男子,不是因為失憶而不肯讓她看他的真面貌啊,而是她從頭到尾都沒有正視過他的內心,自然記不住他的五官、記不住他是誰。
「我對你,就像是奢侈的願望嗎?」她喃喃問。
「以前是。」他輕聲說。
「現在就不是了嗎?」
「不是了,再也不是了。你就在我面前,伸手可觸之地。」
「那,就叫我福兒吧。」她身下賴著的溫暖軀殼微微震動。這是他在緊張嗎?她似乎可以慢慢地抓住他的情緒反應了。
「小姐,我……」
禳福有趣地眨眨眼,看著他的俊臉在星光之下有些染紅。
「你說,我們是私奔的?」
怕她找出謊言的漏洞,他連忙道:「是,是私奔。」
「你不是說咱們是兩情相悅嗎?難道以前在花前月下談情說愛時,你也還叫我小姐嗎?」
「呃……」
「叫我福兒吧,叫小姐多認生啊。反正,我也不是小姐了……」見他張口欲言,食指輕輕落在他的唇間,注意到他有些顫抖。「既然一塊生活,你我就是平等的了。明天,你幫我做個枴杖好嗎?」
「你--」已經不是訝異兩個字可以形容他臉上的震撼了。
「我忘了過去,所以我的過去是空白的,沒有寫上任何東西,對不對?」她先是用力地歎了口氣,那口氣好長,像是把積壓在心中的很多灰塵都一塊歎出來了,隨即,她真心地笑了,眼睛瞇瞇的,細長有些彎,笑起來格外天真動人。
她輕聲說道:
「既然都是空白的了,我就不要再回頭看了。我們重新開始吧,我們的一切都從私奔之後開始,好不好?」
他的唇微啟,不知要說什麼又閉上,一時之間只能傻傻地瞪著她猛瞧。
風吹來,讓她有些畏寒地窩進他的懷裡,長髮從他的臂彎垂下,她仰臉笑道: 「所以,也不要再把我當廢物養了。」
「我並沒有--」
「如果沒有,就做枴杖給我吧。也許一輩子都沒有辦法像常人一樣行走了,但至少,我不必事事依靠你,沒了你,我只能坐在那兒動彈不得。」
「我不介意--」
「你還要養家活口,不是嗎?還是你要抱著我去打獵呢?既然是你的妻子,就該做你妻子該做的一切。」是風的關係嗎?還是因為過去真的變成空白了,所以突然之間有了困意?她合上眼,輕鬆地笑歎:「我好睏,想睡了……」
現在,就算閉上眼睛,腦海中也會自動地勾繪出破運的五官來,一清二楚的。她不明白原因,只知道當她腦中閃過「原來他的內心世界是這樣啊」的念頭時,突然有一股慾望催促她,想要挖掘這些年他到底在想什麼?
當一個叫破運的男人一直守在她身邊時三個男人的內心到底在想什麼?
即使,就像義爹所言的,連一個人自以為是的思想、決定,所言所語都早是命中注定的,逃不出命盤的約束,她仍然想要知道是什麼原因,讓他一見她活著,便毫不猶豫拱手將相伴自首的妻子之位送給她。
「福兒……」
突地,心跳漏了幾拍。
「福兒……」
風中有他的低喃,不停地、不停地,像是自得其樂般的自言自語。
禳福微微輕顫。為什麼呢?
為什麼聽見他的聲音,內心就會有奇異又陌生的感覺呢?她沒有在命盤裡算過這種東西!還是義爹沒有教到她這一項?
溫熱的觸感忽地碰到她的唇,一如那日他親吻她額面的感覺,她立刻張開眼,瞧見他正吻著出自己!
唇舌相纏,初時只能被動地接受他細水中帶有幾分霸道的柔情,心中有些不知所措跟虛軟,後來他的親吻顯得愈來愈侵略,她心跳愈來愈快正 「你說得沒錯。只要活著,就有希望!」他喃喃的:「長命百歲真是件好事嗎?以前你義……以前有人曾經譏諷地問過我,現在我可以回答他,是的,我要長命百歲,只要活著就能等到你,等幾年我都心甘情願,只要我活著,只要你活著!會等到的!」
捧起她的小臉,見她似乎沒有受驚嚇,他滿足地笑了笑,極力斂起心中澎湃的深情,輕輕在她鼻上吻了一口,才將她緊緊抱在懷裡。
「福兒,就我們倆,重新開始,再也沒有過去的鬼魂擋在咱們之間。」
只要活著……就有希望嗎?
她唇間下意識地重複著。
就算她死了,他心中還是殘存著想見她的念頭嗎?那她呢?她曾短暫忘了過去的一切,那時,失憶的自己又在想什麼?
想她的未來會有誰參與?會不會淪落到街頭乞討,會不會家中有人千里迢迢來尋她?
那時她既緊張又期待又害怕,因為前途未知。
現在呢?
義爹,你曾讓我產生根深蒂固的觀念,人從出生開始,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連一個思想一個決定表面看似人是主宰,事實上仍逃不過上天給的命盤。
如同她在大風雪救了破運,表面上她是救命恩人,但真相是命中汪定她絕對會救破運,而破運的命盤上是巧遇貴人,就算時光再倒流回到那個選擇點上,她還是會選擇救他,看似很多選擇,事實上,不管再重來幾次,她還是逃不過命盤上該走的路。
這些,都是義爹讓她深刻體驗到的,讓她對人生充滿了喪氣,如行屍走向一般地活在這世間上。
讓她像廢物一樣的,徒留軀殼在世間。
可是,義爹從來沒有告訴過她,就算命盤注定了一切,就算世間的人們被命盤左右,但--情感的過程呢?
她的心跳如鼓、她的心會發抖、她的心會因為他喊「福兒」而感到一股陌生的激流,這些奇異的感覺,命盤上都沒有辦法讓她體會啊!
她……是不是錯過了很多東西?
腦中一片混亂,反反覆覆,明明說要讓過去變成一片空白的,卻始終不由自主地想著義爹教導的一切與失億後她曾想過的一切。
一切一切,讓她頭暈了--直到有個念頭忽地冒出來,被吻得紅腫的朱唇微啟,小聲問道: 「我聽到你心跳很快,為什麼?」
他可以理解她孩子般的疑問,他倆都是在很小的時候就過著與人不同的生活,對於普通人該有的感覺反而充滿不解,他自己還是在摸索很久以後,才明白那樣的心情叫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