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她放上床後,他彎身幫她脫下小鞋,嘴裡說道:
「小姐,該休息了。」
「破運……為什麼你渾身都是血呢?」
他猛然抬頭,訝異地發現她望著自己,隨即驚覺他忘了先洗淨污血,趕緊抹去臉上血跡的同時,連退著數步,想要融入黑暗,不讓她再瞧見自己的血腥。
「你受傷了嗎?」她細聲問道,語氣裡有抹困惑。
「沒……」
「那,為什麼有血呢?」
「我……對了,小姐,你得休息了,我不吵你了,我去--」直退到內室的門口,他想要轉身逃走。
她彷彿沒有發現他的狼狽,繼續喃道:
「晚上,我沒有看見你啊--」
她注意到他的存在了嗎?注意得不是時候啊!他一身的污血還沒有洗淨,怎麼能夠告訴她,他不在是因為他去當殺人魔了呢?
「破運?」
「我……我……」他吞吞吐吐的。
「你跟義爹一塊出的門嗎?」
他一震。
「你……被義爹控制了嗎?」
「……不,我是心甘情願的。」他低聲說道。
「是嗎?心甘情願的嗎?」
「小姐……我……」
「在這裡的每個人都是心甘情願的,包括我。」她恍惚地說道:「我好累,想睡了。」
他遲疑了一下,抹乾手心的血後,輕步上前,趁她躺好時,趕緊為她蓋好被子。
要退開時,突然對上她目不轉睛的注視。
他心一跳上立刻撇開視線,迅速退到門口,就地坐了下來,微靠著門板閉目養神。
心有些亂,他不明白為什麼。沒有人能告訴他,為什麼最近一見禳福、一碰禳福-就心跳如狂……
「破運……你還在嗎?」
內室傳出的聲音極輕,他卻聽得一清二楚。
「我在,小姐。」他警覺答道。
「你怎麼不去睡?」
「我在睡了。」還好,不是追根究底他一身鮮血來自何處 還是,她已經發現了?
「……在門口嗎?」
「嗯。」
「……你在那兒睡了多久了?」
破運照實答道:
「從小姐雙腿不便開始……也快六年了吧。」
「六年……我幾歲了?」
「小姐剛滿十六。」
「我記得……我好像才過完十歲生日。」
他聞言,感到既驚又喜。這幾年別說是要她主動交談了,連一句話都難從她嘴裡吐出來,她的神智總是不知神遊到哪兒去,不像今天,竟有重回紅塵之感。
思及此,他心裡燃起希望,正等著她再主動問自己一些事,沒料到沉默就此蔓延。他等了一會兒,聽見有些凌亂輕淺的呼吸,他站起身無聲息地走進內室。
窗是關上的,為了防所有危險的可能性,但月光仍透進屋來,他眼力極佳地走到床前,見她不知何時已睡著了。
她的眉頭有些皺起,好像在不安穩的情況下入睡的。
如果,她能笑,那該有多好。
近乎發呆地望著她的小臉好一會兒才勉強回過神,為她弄好被子後,又忍不住癡癡看著她。
最近,他的克制力太差了,時常失了神,這樣要怎麼守護著她呢?
暗暗告誡自己一番後,正要退到門口暫作歇息,忽地瞧見銅鏡倒在桌上,他上前扶好,藉著微弱的月光不經意地往鏡中瞄了一眼。
隨即,他呆住--
那樣異樣的神情……是他的嗎?
剛從余滄元臉上瞧見的表情……他也有了嗎?
那表示什麼?
回首看著禳福熟睡的小臉--難道,這幾個月的異樣,是因為他喜歡上了禳福?
不再是報恩,不再是單純的憐惜,而是--
「我……喜歡上她了。」
第五章
選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裡逃跑,當然是為了防她義爹或如水月等其他女兒發現--即使,她義爹此刻不在莊內;即使,有餘滄元在為他們遮掩。
想起余滄元,他內心百味雜陳。
那日楊繕死後,連帶著楊家莊的人也沒有留下一個活口--自然是他與司徒壽的傑作。
這是第一次,他下手沒有罪惡感。原是外表大善的善人之家,骨子裡卻個個都是殺手,若不是他親眼目睹了那一幕,恐怕自己會一直誤以為世上的好人不少,她義爹只是個例外。
如今,他才發現世上表裡不一的人太多……那麼,是不是有可能,以往他被迫地殺人,被殺的人表面無辜可憐,實際上卻是有令人痛恨到該死的恨處?
那,他是不是也不必這麼內疚?可以在劍落下時,放棄內心的掙扎與痛苦?因為他只是在殺一個該死的人,有什麼不對?
這個想法瞬間從腦中閃過,他渾身一顫,立刻狠狠甩開心中魔念,暗自警惕自己,這種想法一旦有了,遲早有一天他會被這念頭蠶食光,會如她義爹所願徹底變成第二個司徒壽。
「我絕不能動搖,禳福她還需要我。」他喃喃道。他已經雙手血腥了,如果不再保有心中那塊小小的淨土,他還能守護他的禳福嗎?
當他結束楊家莊上下幾十餘口的命,回到天水莊時,余滄元就在禳福閣裡等他。他先是一愣,以為禳福出了什麼事?
「沒事,鳳鳴祥在屋裡頭陪著她。」余滄元看穿他的想法:「我在這兒,是等你,有事要跟你談。」
「談?」他與余滄元有什麼好談的?
余滄元上前幾步,確定無人竊聽,才壓低聲音道:
「你們逃吧。」見他面露錯愕,余滄元繼續道:「不逃,前幾天的事還是會再度發生,直到……直到禳福死為止。」
「這關她什麼事?為什麼要她死?」她何辜啊?
「你以為她義爹在毀了這麼多人之後,沒有仇家嗎?沒有人重金買下殺手嗎?那姓楊的就是最好的例子啊!搬來本城一年,誰能看得出他們上下四十餘口從老人到小孩全是殺手組織?人人都迷惑於他們營造的假象,以為他們是遷居此地的積善之家,造橋、鋪路都有他們的份,他們忍了一年是為了什麼?為了要殺掉那男人!但那男人身邊有個司徒壽,豈是好下手的?」
「那也不該找上小姐啊!」禳福她幾乎算是隱居了。小小的禳福閣就是她的全世界了,除了幾個人,再也沒有人會踏進樓閣一步過,誰會知道她的存在?
見到余滄元的眼神,他暗驚,同時恍然大悟。是啊,小姐她在外人眼裡是不存在的,但在其他女兒的眼裡呢?
就算,再不接觸外人,只要她義爹將部分心思放在她身上,那些義女們中不乏水月這樣的人啊!
「小姐已經行動不便了,為什麼他……還三不五時來撩撥小姐?」連他都可以敏感地察覺,小姐在她義爹心中的地位遠超過其他女兒,為什麼?因為小姐是跟他最久的女兒,還是小姐對那男人而言還有其它可以毀滅的價值?
「逃吧。逃得遠遠的,你帶著她逃吧。以後,還會有更多人的聽信謠言,想盡辦法要毀了這個能未卜先知的女兒。」
「你以為,我們逃得了?」
「我留下幫忙,你們逃。」
他必是把錯愕流露在臉上,只見余滄元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堅定道: 「我還有該做的事要留下,而你們,既然不與莊主同道,那就逃吧。我做事,莊主一向信賴,必定可以讓你們逃出去。鳳鳴祥也會跟你們逃,她功夫雖不好,但機靈過人,若是臨時出了什麼問題,你就不必分心照顧禳福。至於逃出去之後,你們要怎麼分道揚鑣或者殺人滅口,我可就不管了。」
余滄元在暗示什麼?暗示等逃脫魔掌之後,要他神鬼不覺地殺了鳳鳴祥,斷了她義爹找到他們的所有可能性?
彼此對視良久,他才垂下俊目,知道眼前的青年也已沉淪了,就算有朝一日餘滄元脫離了那男人,只怕也無法再回到原來的模樣了。
還好,他還有禳福。
禳福的存在,時刻提醒他,他不能掉下去,還好,還好……
只是他還能撐多久?
會不會有一天,他看著鏡面中的自己,還沾沾自喜仍保有良善的鄉野本性時,殊不知自己已化為凶殘的惡獸?
所以,在月黑風高的夜晚,在余滄元的掩護之下,他背著禳福逃了。
「破運,你還行嗎?」鳳鳴祥輕功算是不錯,但從未越過他,只是跟在身旁注意他背上的禳福。
他點點頭。
行了大半夜的路,時刻提心吊膽,但快天亮了都沒有人追上來 鳳鳴祥已卸了三分防備,歎笑道:
「我原以為義爹的魔掌無遠弗屆,要逃出他的掌心簡直是難如登天,但現在,我卻開始覺得,也許有希望了呢--」江南支流甚多,等到換了水路,要找到他們可就得憑幾分運氣了。
「啊,破運,這有兩條岔路……」地圖上沒有畫清楚該走哪一條。「反正都可以通水路,結果是一樣的--」心裡仍有不安,往禳福瞧去,試探地問:「禳福,你直覺一向不弱,你覺得……咱們該走哪一條?」
「小姐?」
禳福慢慢地抬起小臉,默不作聲許久,指腹碰到的高瘦身背充滿緊繃……在害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