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不一起坐呢?羅斯利伯爵。」洛斯提出邀請。「我們正打算用餐。」
「謝謝你,閣下。我會的。」他拉了張椅子坐下。「叫我羅斯利就好,我所有的朋友都這樣叫我。」他笑著將黑眸轉向伯倫。「這個星期以來,兩位給倫敦帶來不少閒話的材料。你最好小心點,朋友女士們很快就會找上有錢的單身漢。」
「恐怕我孫子算不上是單身漢。」
「真的?」羅斯利挑起一道黑眉。「怎麼,我聽說——一」
「內人是費海頓的女兒。」
「老天爺!費伊蓮?她不是……」羅斯利還算識相,及時住口。
伯倫橫了他一眼,看他是否敢說自己新娘的壞話。
羅斯利壓低聲音,湊近過來。「她還好吧?」
「她在生病。 伯倫有所保留地回答,顯然不願回答任何問題。
「別誤會。你知道,我在她小時候見過她一、兩次。學校放假我回到玫瑰莊,看過她和保姆乘她的小馬車外出。是個金髮的漂亮小東西,笑容奇怪。她一向不多話,不過我記得她是個很甜的小女孩。後來我又回家,就聽說她……」他住口不言,四下張望了一下 以便確定沒有人在偷聽。「聽說她瘋了,被鎖起來。此後就沒有人再見過她。公爵和……我是說費爵士夫婦從不在別人面前提起她。我還以為她說不定死了。大家幾乎都忘了費海頓還有個女兒。」
「或許這樣倒好,」洛斯說道。「對那女孩還仁慈些。」
「既然你覺得她好得足以當你老婆,想必是別人搞錯了。我希望在她好些以後和她見見面。我想跟你做個朋友,費爵爺。有可以效勞的地方,我一定盡力。」
伯倫感覺到藍偉力的誠意。他相信羅斯利必然會是個好朋友。從那人坐下以後,他第一次露出笑容。「我也希望如此,羅斯利。」他伸手越過桌面。「叫我伯倫。」
洛斯靠在椅背上,看兩個年輕人握手。他很高興伯倫似乎找到了個朋友。洛斯自認能瞭解伯倫對英國貴族階層的看法。他的孫子有不少頑固的美式獨立性。
「老天爺!」羅斯利低聲驚叫。「我有好幾年沒在這裡見到老皮了。不知他到倫敦來幹什麼。」
洛斯迅速轉身,看見一個禿頭、白髮的矮胖紳士。皮泰迪。要不是羅斯利,他絕不可能認出來。這也不足為奇,他和皮泰迪已將近六十年沒見面了。他的老友已八十好幾,這麼多年了,一個人也有權改變。
「對不起。」公爵說著便起身。
「祖父……」
「沒什麼,伯倫。我只是想過去和老朋友打聲招呼。」
他沒有回頭看伯倫反應為何。他在俱樂部的桌椅間穿梭,視線始終不離皮泰迪。後者在一張高背皮椅上落坐,膝頭攤著報紙,手上握著煙斗。
「你好,泰迪,」洛斯來到皮泰迪面前時輕聲說道。「好久不見了。」
皮泰迪抬起頭。他猶豫了一會兒,嘴巴便掉了下來。
「我猜你沒想到會看見我。」洛斯在皮泰迪對面坐下。
「洛斯,我……」
公爵抬起一手制止他。「別擔心。我並不打算鬧得大家面子掛不住,過去都已經過去了。」
皮泰迪喉間顫動。
「不過我想知道是為什麼,泰迪。」洛斯往後一靠,蓄勢以待。
「皮泰迪再次環顧室內,最後視線回到洛斯身上。「整件事只是個玩笑,洛斯。是仕達的主意,讓我出出決鬥時敗在你手下的怨氣。我並不知道他的企圖,我們原本只是計劃嚇你一下。」
「一場玩笑……」洛斯黯然搖頭。想到這些年來失去的一切,竟然只是因為一場玩笑。
「後來仕達才向我吐實。我以為你死了,為此自責了好多年。我知道要不是因為自己的惡作劇,你應該還活著。」皮泰迪搔搔頭,繼續說下去。「仕達一直到臨終時才對我說了實話,我想是因為他良心不安的緣故。不過那時候不管要做什麼都已經太遲了。這些年來你一直都待在美國。如果仕達知道你的下落,或許會告訴我,可是……海頓一心想繼承他父親的爵位。往事似乎最好不用再提了。」
「是啊!」洛斯說著又起身。「我猜你是會這樣想。」
皮泰迪也站了起來。「洛斯,我實在太抱歉了。」
洛斯瞪著他的老友。是啊!他猜想皮泰迪說的全是真話。他為過去的事情感到遺憾。遺憾並不能改變什麼,不過如今他至少知道皮泰迪並非故意陷害他。包藏禍心的是仕達。
「我想我們不會再見面了,泰迪。」他伸出手說道。「不過我很高興和你談了這些。再見。」
「再見,洛斯。我真的很高興看見你回來。」
洛斯走開了。
第二天他沒來,巧琪很失望,等她聽說他上倫敦去了,更加茫然若失。每天她都期待他可能會回來,於是要求茉莉替她梳頭,並換上一襲漂亮的晨褸。
每天下午茉莉遵照巧琪的意願,喚人來把她抱到窗前的椅子上,因為她還太虛弱不能走路。她總是坐到頭暈了不得不回床上去時才回去,但一天比一天坐得更久。她常默默試著回憶過去,但終歸枉然,她彷彿沒有過去,只有最近這幾星期,只有空曠的房間和鎖上的門,茉莉和她的藥。
這是八月裡天氣特別好的一天,天空是粉藍色,間或點綴著被夏日微風所追逐的鬆軟雲朵,巧琪的窗戶正好可以俯瞰屋後的雕刻花園。她的視線落向樹籬迷宮。假如她能走能跑,一定要在裡面玩捉迷藏。
「茉莉,」她問道,並未將目光轉回來。「我小時候有沒有到花園裡玩過?」
「你說什麼?小姐。」
「我想到迷宮裡去躲起來。小時候我有沒有做過這種事?」
「有啊!我不只一次在裡面找我的伊蓮找得半死。我聽得見她笑我,但是找不到她。」
巧琪回過頭,抬頭看已站到自己身旁的茉莉。「你為什麼要這樣?」
「怎樣?小姐。」
「為什麼有時候你說到我像是在說別人?」
茉莉臉紅了。「有嗎?我……我想是因為我說話有這種習慣罷了,伊蓮小姐。」
「還是因為我在……在失去記憶以前,確實是別人?」
「別這麼說,親愛的!」她的保姆激烈否認。
「他們發現我不對勁的時候我多大?我被關在這裡多久了?茉莉。我記不起來,什麼也記不起來。」巧琪透著驚惶的語調提高了。「你不肯告訴我嗎?我想知道,我必須知道。」
「別說了,親愛的。你不能激動。」
巧琪抓住她的手。「茉莉,我需要你的幫助。我想好起來,但是如果我什麼也不記得,就不可能做到。」她眸中溢滿淚水。「你不明白嗎?我非記起來不可。」
「你不必記得從前是什麼樣子,親愛的。只要想想現在,你就會好過得多。你聽見我的話了嗎?伊蓮小姐。不要再試著回想,對你沒有好處的。」她抽開手,臉色嚴肅起來。「你這樣胡思亂想一定累了,我去叫人來把你抱回床上去,你該吃藥睡午覺了。」
「可是我並不想睡午覺,」她啜泣道。「我也不想吃藥。我只想恢復記憶。親愛的上帝,為什麼我什麼也記不起來?」
茉莉一臉焦慮,急忙走到門口,打開鎖。「我去叫人。」她拉開門要出去,看到費伯倫朝這方向走來,急忙又退回去。「哦,天啊!」她喘息道。
伯倫看看茉莉又看看床,立刻衝進房間找到窗前的巧琪。她在哭。她緊捏著裙擺,指節泛白。她低著頭,肩膀絕望地起伏。
「這裡出了什麼事?」他質問道。
巧琪抬起頭,倏地睜大眼睛,她的眼神中混雜著他無從瞭解的情緒。
「沒什麼,爵爺。」茉莉迅即回答。「只是小姐累了,需要回床上休息。她很難過,需要吃藥。我正打算去叫人來幫忙。」
伯倫不理會保姆,逕自走到巧琪旁邊蹲下。他注視著她可愛的臉龐,以指尖接起一顆淚珠,這動作連他自己也嚇了一跳。淚珠在他棕色的粗糙皮膚上輕顫、閃爍。一時之間兩人都只顧盯著它,隨後抬眼相視。
她的眼睛好圓、好藍,但眼底並無對他的懼怕。
「真的嗎?巧琪。你累了想回床上去?」
她慢慢搖頭,傾瀉的發瀑輕拂著她的肩膀。
「如果可以隨你選擇,你想做什麼?」
她的嗓音甜美悅耳。「我想到花園去坐坐,爵爺。」
「如果這就是你想做的,你可以如願。」他說完便起身抱住她,她輕得和羽毛一般,她的手臂很快地圈住他的頸項,他看見她頸窩處快速的脈跳。
「爵爺,你在做什麼?」他經過茉莉身邊朝門外走去時,她質問道。
巧琪把頭埋在他胸前,彷彿想逃避保姆的責難。
「我要帶我的妻子到花園去。」
「可是……可是,柯佛爵爺,她應該待在床上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