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楓不動了,他靠著廊柱,雙眼看著緩緩移近的火光。他知道這是誰,只有一個人會在這時候走上這通往他住處的長廊,也只有一個人被允許在這時候出現在這條廊上。
火光漸明,拿著燭火的人影兒也愈發清楚,燕楓看著那再熟悉不過的臉蛋,腦裡又回想起八年來的總總。
他還記得八年前阮秋初到蒼燕門的模樣——
那時約略是初春時分,陽光很暖很亮,阿秋怯怯的走在他身側,圓圓的眼因驚嚇而張得更圓更大。她的眼一會兒看著紅漆大門,一會兒看著分列兩側恭迎的門眾,一會兒又落在佔地像比整個村子還廣的燕回莊,從不曾見過的浩大場面讓她目瞪口呆心生畏懼,於是小小的身子就靠得他更緊了,一雙粗糙的手掌也緊揪著他衣角,連話也說不出一句。
也許蒼燕門的一切對阿秋來說,實在是太陌生、太遙遠,自來到門裡後,阿秋便緊跟著他,像是想抓住陌生中唯一的一點熟悉。
每天清晨推開房門,便可見到阿秋漾著笑臉,像隻狗兒似的守在房門前;每天入夜將眠時,又總是她亦步亦趨的將他送回房。
平常時候,她更是黏得緊!常常燕楓心裡才想著渴了,一回頭已經見到阿秋討好的將茶捧上,肚子才稍覺得餓了,阿秋已經送上點心、果品。
她的行徑哪兒像蒼燕門的恩人?根本就像個隨侍在側的小女婢!
然而這一切卻是她自己心甘情願的。
燕楓的母親原有意將阿秋收作螟蛉女,偏她抵死不從,日常所需也只挑最簡樸無華的使,叫眾人不得不歎,這阮秋真是天降下來的福氣也不懂得享。
燕楓還記得阿秋是這麼答的。
「不懂得享?我現在不正在享嗎?」
他還記得她頭兒微側的樣,他還記得她微皺著眉,像有些疑惑;他還記得初夏的陽光透過窗欞輕灑在她身上,映得她整個人暈暈亮亮的;他還記得那日午後的她,笑得像擁有全世界的幸福。
唉,他總是記得有關她的一切。
「爺……」深夜裡,女子較常人低沉的嗓音,聽來像極了幽靜的苗笛。
燕楓靠著廊柱,美麗的鳳形眼微閉,像是沉溺於這如月湖的美聲,不願醒了。
「爺……」阿秋再喚,「在這兒睡容易著涼的。」
「我若真要在這兒睡,你可願陪我?」燕楓閉著眼低聲道。
「爺在哪,阿秋就在哪。」阮秋耿直道,「只是怕爺的身子骨禁不住,在這待一夜,明天怕又要發病。」
她想了想,「我去將冬天用的火爐給拿出來。」
燕楓拉住了她,「別了,有你在就好。」
他的手動了動,有股衝動想將阿秋拉進懷,但理智終究抬了頭,讓他只輕輕圈著她的手,沒再有任何動作。
阿秋一聽,傻傻的笑了。她有些不好意思的抓抓後腦殼,像是為主子的盛讚而欣喜不已。
「傻阿秋……」燕楓的歎息裡滲著無奈,也滲著憐愛。
若是換個稍稍知情識趣的女子,聽他這麼說,早將自己暖馥馥的身子偎上,阿秋偏只會笑,卻又該死的笑得這麼可愛!
「罷了,回房吧。」燕楓直起身,不知怎地,身子卻有些搖晃,嚇得阿秋急忙上前扶住燕楓。
「爺,頭又暈了嗎?」她焦急道。
「唉。」燕楓閉著眼,輕擺了擺頭,將全身的重量都放在阿秋身上,一手搭著她肩,臉也靠著她頸側,偏就是不說話。
「我說一定是被青州分舵那幾個厭物給害的,」阿秋一面扶著燕楓往長廊的那一頭走,嘴裡一面喃喃罵著:「居然敢伸腳踢主子,害咱主子自那日後便常犯暈,定是給他們嚇的——」
燕楓在一旁聽得好氣又好笑。在阿秋心裡,他真有那麼不濟嗎?
「你怎不說是被你給氣壞的?」又想起那日的情景,燕楓薄唇微揚,唇上卻不見笑意。
「爺別氣啊……」阮秋討饒道,「我實在是忍不住啦,事前爺就交代不可莽撞,所以爺挨那幾腳,我全忍著,可那人要對爺吐口水呢!這……這怎麼能忍?所以才那麼恰好一跌——」說著,還有些自得之意。
「你很得意?」燕楓冷道。
「嘿嘿嘿。」阮秋摸著頭傻笑。
「你不能見人折辱於我,我又怎能……」看了她許久,燕楓衝口說了兩句,又突然停口。
「爺?」阮秋疑惑道。
「阿秋,你要到什麼時候才能真的懂我?」燕楓低聲自語。
「爺,我又做錯什麼了嗎?」阮秋惶惶不安,想要偏頭看主子臉色,偏燕楓又將臉埋在她頸裡,叫她看不著。「爺,阿秋人笨,很多事都做不好,可對爺確是一片赤忱——」
「你就是對我太好了,」燕楓輕聲道,「你要真懂我,就該多疼自己一些。」
「爺?」阿秋的笨腦袋一向就不懂得轉彎,偏燕楓的話又是迂迂迴回,每每讓她想得頭昏腦脹,還是搞不懂主子到底在說些什麼。
「時機不對,」燕楓搖搖頭,「便再多容你傻些時候吧,等事情全解決了,我就再不容你傻了。」
阿秋懵懵懂懂的,只覺主子話裡的意味不知怎地讓她臉發熱,心也不知怎地跳得飛快。
對阮秋而言,這長廊長得像怎麼也走不完;對燕楓而言,卻像才稍一醉便得清醒。好不容易進了房後,他戀戀不捨的讓自己的唇再貼著她頰片刻後,才挺直身軀。
如同以往一般服侍主子吃藥、更衣,阮秋早把才纔總總全丟到腦後——對於搞不懂的事,她總是如此。
瑣事做畢,照往例也該告退,阮秋卻像還有什麼話說,幾番遲疑後,仍舊提不起勇氣開口,只好行過禮後退下。
這廂的燕楓正閉著眼想著阿秋頰畔的滋味,他哪知阿秋心裡正百思不得其解。
主子最近為何老對著她的臉淌口水?
這是某種病徵嗎?
決定明日一早再問師父的阮秋,自此一夜好眠。
第四章
次日。
「看來事實真是如此了……」聽完燕楓此行的結果後,燕道悔閉目沉思,良久方啟口道:「青州分舵是歸屬於暗水堂下,不是嗎?」
「是。」燕楓恭敬應道。
「安邑、平陽、南州也同屬暗水堂……」燕道悔提出最近幾個動作鬼祟的分舵,「不知青陽對這件事有何看法!」
燕青陽乃蒼燕門暗水堂主。
燕楓不置一詞,僅安靜的跟在父親身後,慢步往議事廳走去。
「楓兒,」燕道悔沉默了好一會兒後,才又開口:「你可知等會兒我要宣佈何事?」
「孩兒知道。」
「唉!」燕道悔歎道,「此事一說,怕蒼燕門內又要起風波了。」
「爹,」燕楓遲疑了會兒後,道:「或許青陽比我更合適——」
燕道悔舉起手,示意他別再說,「縱使如此,我燕道悔的兒子卻只有你一人。」
燕楓眼瞼微垂,心中已打定主意。
跟在兩人身後的阮秋好奇的看看主子,再看看主子的爹,聽不懂兩人對話的她無法插口,也無權插口,只有默默的走在主子左後,偷瞄著主子的側臉。
議事廳已到,蒼燕門內的重要角色均已等在廳裡。
燕道悔率先走進,揮揮手示意起身相迎的眾人不必多禮,在主位坐下後,他開門見山道:「這事燕某在幾年前就想提起,奈何楓兒年紀尚小,且身子骨又弱,故延定至今。」
眾人已略略猜出門主想說之事,樂觀其成者,嘴角微帶笑意,有反對之意者,眉頭也已隱隱蹙起,還有些老狐狸似的深沉人物,則擺著一副似笑非笑樣,叫人搞不清其意圖。
「如今楓兒已過弱冠,燕某亦年過五旬,這蒼燕門門主之位,似乎也該交予楓兒了。」燕道悔微微笑道。
「不過,前人云:成家立業,故燕某打算在近期先替楓兒完成婚事,再行繼位之禮。」
彷彿嫌之前放的雷不夠響,燕道悔又擲下一枚炸彈。
「少門主要成親了?」
聽到這個消息,眾人本能的將視線移向站在燕楓身後的阮秋,只見阮秋疑惑的看著大夥兒,像搞不懂自己為何成為注目焦點。
只為阮秋與燕楓同住一個院落,兩人又總是形影不離,所以有些人還道燕楓早將阮秋收作「身邊人」,因此一聽燕楓將要成親,不免好奇起阮秋的反應。
阮秋只是回以憨然的笑。
燕楓則習慣性的半垂著睫,薄唇又似揚非揚,那副模樣,實在叫人揣不透他的心意。
「門主,敢問與少主訂下鴛盟的是哪家千金?」
燕道悔呵呵一笑,「我已與南浦老人說定,近日內將邀其孫女到蒼燕門作客,讓他們兩小見見面,培養培養感情。」
「南浦老人的孫女?不就是武林三妹裡為首的唐蘊香嗎?呵,也該是這樣的人品才配得上咱少主,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呢!」
一時間,議事廳裡哄哄鬧成一片,有人上前恭喜燕道悔,有人出言調侃燕楓,也有人私下對此事交換意見,就在這時,門前突地傳來個朗朗男聲,簡簡單單三個字便讓喧鬧的室裡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