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俐潔,」不等她發洩,衛擎宇已先聲奪人,無論如何他都得帶她去一趟。「跟我出去走走,我是真心誠意邀請你。」
他的聲音驟然變得溫柔,黑色眸子閃著柔情,於俐潔不禁怦然心動。
「怎麼樣?俐潔,想不想去?」
他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著,於俐潔撇過臉,不想讓他看見自己的眼睛,那會洩漏她紊亂的心緒。
「去啊,反正我也沒事。」脫口而出,她心裡卻掠過一絲懊悔。
她不太想單獨和衛擎宇出遊,雖然他們是室友、像朋友一樣,但是她害怕心亂的自己。
今晚,她竟然失眠了。
※ ※ ※*
「於俐潔,可以走了吧?」
隔天早上,衛擎宇站在玄關處頗不耐顫地開口。
今早的於俐潔真的很怪,竟然比他晚起;而且做什麼事都慢吞吞的,好像刻意在拖延時間。
「衛擎宇,」她緩緩從臥房走出,一副沒睡飽的模樣。「我覺得好想睡……算了,我今天不陪你了。」
於俐潔說的倒是實話,昨晚的失眠令她自己都不敢置信。
衛擎宇冷眼瞧她,搞不通她在想什麼。「怎麼,你不是最討厭別人睡回籠覺?現在自己反而要爬回去睡……哼,我還以為你很守諾言,原來──」
聽他滿是嘲弄、輕視的口吻,於俐潔怎麼可能服輸?「誰說我要睡回籠覺?去就去,不過我睡在半路你得負責。」冷哼一聲,她拿了件外套穿上,走到他跟前瞪他一眼,自顧自地穿起鞋。
衛擎宇滿意地微笑。
他喜歡這樣的她。與其看她沉默寡言、鬱鬱不樂,他寧願她生氣、大聲嚷嚷、豎高兩道眉,充滿精神。
車子很快駛到郊外,於俐潔不知道衛擎宇要開往何處,她也不在乎,即便這樣開一輩子也無所謂,反正累的人不是她。她舒服地靠在椅上,吹著略有寒意的冷風,心中的煩惱彷彿被掃除得一乾二淨。
「不會冷?」衛擎宇關心地問道。現在可不是夏天,時序早已進入一月,正是冷冽的冬天。尤其她略嫌單薄的穿著,更讓他擔憂。
「沒問題。」她比個OK的手勢,目光調至窗外,又沉溺在自己舒適的天地。
車子駛離台北郊區,駛進另一個市鎮。
於俐潔怔怔瞧著窗外,逐漸地,愈來愈熟悉的景色不禁令她呼吸急促、臉色發白。
「衛擎宇,你要去哪裡?」連聲音都發起顫來。
衛擎宇仍舊沉默,專心開著車。
「我要下車!」她急著想打開車門,發現車門早已鎖緊,根本不可能出去。「衛擎宇,我不想跟你去兜風,我要回去。」
看她心急如焚的模樣,他不禁心疼。只不過接近失事的地點,她的警覺心就全來了?
「不行。」他狠下心。「就快到了,我不能放你走。」
於俐潔不停地開著車門,干擾他開車,甚至跟他搶方向盤,他仍不為所動,堅持開往目的地。
終於,他在路旁停下車,於俐潔已無力地癱在椅上,一雙眼光神地盯著車上的儀表板。
「俐潔,到了。」他開口,於俐潔卻恍若未聞,姿勢動也不動。「俐潔,你不是很想下車,怎麼不走了?」
於俐潔猛地搖頭。「休想,你休想叫我下車!」
衛擎宇瞧她一眼,倏地打開車門走出去。他繞到於俐潔座位旁的車門,打開,一把將她騰空抱起。
「啊──」於俐潔毫未預料到他的舉動,不禁叫出聲。
「走,我不准你逃。」衛擎宇抱緊她,直直走向路旁荒蕪的草地上。
「衛擎宇,放開我!」於俐潔緊閉眼,對他又捶又打,恨不得將他剁成八塊。
「俐潔,不准你躲,你不是一向勇敢,為什麼不敢面對現實?」
「衛擎宇,你不要自以為是英雄,你又不是我,你沒看過那個畫面,你根本不懂!」
他停下腳步,放下她微顫的身子。「那你打開眼睛,俐潔,我陪你看。」
他充滿柔情的語調彷彿一股熱流,溫柔地安撫她心裡最脆弱的傷口,她不禁緩緩睜開眼。
兩人正站在一片荒蕪的草地上,旁邊有幾棟倒塌傾圮的房屋,後頭是一片樹林。
於俐潔很快別過頭,又緊閉雙眼。那血淋淋的一片……她不敢再想。
「俐潔,睜開眼。」衛擎宇扶住她的雙肩,柔聲地說。
「不要,太可怕了,我不……」尋找生還者的人群踏在滿是屍塊、飛機殘骸的草地上,那一幕幕還鮮明地留在她的腦海裡。
「閉上眼睛就看不到了嗎?衛擎宇一語切中事實。
衛擎宇沒錯,不論是睜眼或閉眼,她都躲不過自己的回憶。她死心了,不想再逃,也不想再躲。
睜開眼,她仔細地看遍週遭的景物。不遠處是國際機場,車子一輛輛在路上飛馳而過,草長了,倒塌的房屋牆垣仍未修復,無人居住,四周是如此荒涼、杳無人煙。
衛擎宇擁住她,低聲說道:「別怕,俐潔,我會陪你。」
許皓平死去的那個夜晚,她瘋了似的趕到這裡,卻見一片血海屍臭,她全身的神經在那一刻彷彿麻木了,只知道要找到他,找到那個曾經許諾一生的人。最後她終於找到他的手臂,還有上頭的一隻銀戒指。
「為什麼……為什麼你要這樣對我?衛擎宇,為什麼你要這樣逼我?看我痛苦你很高興?」
「別再折磨自己,俐潔,許皓平已經走了。」
她全身一震,倏地推開他。「你少自以為是,你根本不瞭解我跟皓……」
「俐潔……」他試著靠近她。
「別碰我。」她伸手阻攔他。「衛擎宇,我知道你好意想幫我,可是你真的不懂……皓,他是我害死的。」像費了好大的勁,她終於說出口。
「俐潔,」這番剖白令他震驚,她怎能責怪自己?這明明是場意外。「別怪自己,這根本不是你的錯。」
「是我!」她背對他,口氣滿是懊悔與自責,「如果不是我任性,不是我急著要他回來,皓就不會搭那班飛機,他就不會……慘死。」
原來。衛擎宇懂了,她背負著如此重的罪惡感,難怪不願想起、逃避過去,甚至願意將自己往後的全部交付已逝的許皓平。
「俐潔,別難過,皓平一定不會怪你……」
「你別安慰我了。」於俐潔根本聽不進這種話。「你又不是皓,怎麼知道他不會怪我?」
「沒錯,」他淡淡開口,「我不是許皓平,那你問問皓,來,問啊!」
於俐潔說不出話,皓已經死了,教她怎麼問?
「你瘋了,我要回去。」她倏地走向車子。
「我沒瘋,」衛擎宇拉住她的手臂,一用力,她整個人倒進他懷裡。「俐潔,你以為你這副模樣皓看了會高興,他會希望你為他贖罪嗎?俐潔,你醒醒,許皓平已經不會再活過來,別再讓自己痛苦──」
俐潔……
於俐潔怔住,她彷彿聽見許皓平的呼喚。掙脫衛擎宇的懷抱,她緩緩出聲:「皓,是你嗎?是你在叫我?」
沒有聲音回答她。
「皓,皓!為什麼不再開口?!」她對著草原大喊,不相信剛剛只是自己的錯覺。
她的聲音在空氣中迴盪,卻沒有許皓平的回音。
於俐潔不禁落淚,許皓平永遠不會回答,他走了、永遠走了;她雖然早就知道卻無法死心,揮不走的罪惡感讓她無法捨棄對他的思念,苦苦纏著他不放。
衛擎宇從她身後將她擁住。「俐潔,讓皓走吧,讓他安息。」
於俐潔輕抹去眼角的淚,淚水卻止不住地一滴滴流下。她轉身,臉貼在衛擎宇胸前,兩手環住他,狠狠痛哭。
彷彿憋了一世紀之久,她盡情地出聲,淚水如斷線的珍珠,汩汩而出。
衛擎宇心疼地摟住她,希望守護她一生。
持續一段時間的哭泣,於俐潔逐漸轉為抽噎,操著濃重的鼻音說道:「衛擎宇,你別誤會,我沒哭喔!」
衛擎宇不禁一笑,「嗯,你沒哭,是我在流汗。」
於俐潔抬眼瞧他,只見他溫文包容的笑如一抹春風吹過她心房。
「你……」
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她想開口,卻問不出。
她輕輕掙脫他的懷抱,獨自一人走向停在路旁的車子。
衛擎宇立刻追至她身旁,握住她的手。
她看他一眼,挑眉,「衛擎宇。」
「是。」他笑答,仍不放手。
「你的手在幹嘛?」
「我想牽你的手。」永遠。
他答得真摯,於俐潔卻只是一笑。
「小鬼。」她瞟他一眼,沒有拒絕。
他們兩人會變成什麼樣的關係?沉默地走著,相同的問題在兩人內心隱隱發酵。
坐上駕駛座,衛擎宇問道:「現在想去哪兒?」
於俐潔思索一下,緩緩說道:「去見皓。」
※ ※ ※
依著於俐潔的指示,衛擎宇駕車來到台北市郊一座環境清幽的墓園。
忽然,於俐潔竟在路旁看見一條熟悉的人影。
「小媽!」她驚呼,急著叫衛擎宇停車。
衛擎宇不明就裡,只能將車子停好,然後迅速趕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