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煜一顆心沉到了谷底。「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早知道她清烈決絕的性子,是絕對無法忍受他的背叛,但她難道不能體諒他的苦衷?若非她父親屠殺了他所有至親,他又何需棄她另娶?
「自從那日在新月小榭的悔林之中,我聽到你和江陰侯爺的對話之後,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誠如江陰侯爺所說,我是叛賊雍王之女,這是永遠也改變不了的事實。」她抬起頭來望著玄煜,淒楚而黯然地道:「我們之間,不論如何相愛,終是沒有未來!」
玄煜身子搖晃,退了幾步,心慟欲裂。「沒有未來?」
庭雪飄忽而迷茫地道:「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人情易老悲如許。我們本來就不該相逢,不該相識,不該情根深種。是你我硬要逆天意而行,以為可以保住這一份情、這一片心……現在,該是夢醒的時候了。」
「天意?我從來不信天意!」玄煜瘋狂而痛楚地道。「你告訴我什麼是大意?既然老天不容許我們長聚,為什麼又要安排我們相逢?既然允許我們相愛,為什麼又硬生生將我們拆散?你說這就是天意嗎?」
庭雪淒惋欱絕地望著他,冰結的淚珠在眼睫上頭叫著。
他捧起庭雪蒼白美麗而哀傷的臉龐,痛道:「相信我,我從來不想傷害你啊!如果早知道會這般傷害了你……」他梗住,淒慟幾不能言。「如果早知道會這般傷害你,我但願從來不曾遇見過你;我但願遇見你而能夠不愛上你;我但願愛上你而能夠不傷害你……可現在的我,連保護你都不能啊!」
往日的月下盟約,都已成灰;而親手毀掉情緣的人竟是他自己!這教他情何以堪?
細雪,如泣如訴地飄落,彷彿也為著他們有緣無分的苦懸而歎息……
庭雪清冷飄忽的水瞳中充滿了憂傷與無奈。「一切都是蒼天弄人,你棄我而去乃是為親仇不共戴天,終究大過在我父王,我不能怨你,也不會怪你||」
「你不恨,不怨!可是我恨,我怨哪!」玄煜悲憤萬分,他們本是幸福美滿的神仙佳偶,她是他唯一的、無可取代的愛侶啊,卻這樣硬生生地被拆散。此後雲山萬里,孤影單飛,他如何捱過那無盡的寂寞淒寒?如何忍受那錐心的痛楚悔恨?光是想像,他就幾欲發狂。「娶永欣公主,我情非得已,身不由己。蒼天如此弄人,固執者如我、固執者如你,又如何能夠甘心?」
庭雪抬起頭來,看著天際一彎明月,月光冰涼,彷彿有著說不出口的冷冷悲哀。這別離的傷痛,來得如此迅速,令人猝不及防,怕此後千山萬水魂夢淒涼,無人為伴,只有明月相隨了。
「一切已成定局,不甘心又能如何?當初是我自己的選擇,一切後果就須自己負責,就算被棄,也無話可說!」庭雪淒涼地說,仰看滿天星斗,都成落淚。
玄煜瘖啞無言。被棄?他另娶是真,卻未曾想過棄她而去啊,可是在庭雪眼中,他終究成了負心人。她雖說不恕不恨,卻不可能沒有絲毫怨懟吧!但他的苦,又有誰知?那欲碎還絕的心,該向誰訴說?
紅櫻、白櫻落滿一地,他俯身撿拾,落花盈手,片片都是飄零的心。「我娶了永欣公主之後,你打算怎麼做?」
「我打算怎麼做嗎?」庭雪唇角勾出一抹淒美決絕的微笑,素白的容顏在月光映照下有種懾人的靈秘與幽美。
「我,要離開你!」
第六章
鳳闕內滿殿飄香。千樹銀花於黑夜中燦爛發光,笙簫沸天,龍燈滿路飄舞。
龍鳳喜燭高燒,珠簾盡埢,十二對宮燈照耀寢殿,映得一片輝煌。
翠羽碧玉帳中,永欣公主鳳冠霞帔,盛裝艷服,端坐繡床上。她未戴紅頭巾,而是以以鳳冠上所鑲垂的百縷黃金絲覆面。但見她眼睫低垂,霞生雙靨,在燭光映照中,更顯得儀態萬千,美艷不可方物。
鴛鴦枕,鳳凰被,連根雙株海棠樹。她從覆面的黃金絲縷中偷覷出去,只覺寢殿內的擺設樣樣都像征著比翼心,連理意。處處都充滿了大婚的喜悅與春色,她又羞又喜又怯,只覺恍惚身在一場最綺麗歡愉的美夢之中。
自從在南烜見到玄煜之後,她就遺落了自己的一顆芳心。日思夜想都是玄煜那邪魅至極的俊美容貌與難以捉摸的清貴神采。只是聽聞他癡戀庭雪郡主欲狂,她只能黯然心傷的回國,原以為今生再與玄煜無緣,豈料雍王叛變、玄煜亡國,他在現實的考量下答應了聯姻之議。她不在乎玄煜是什麼心態允了這樁婚事,只要能夠嫁給玄煜和他廝守一生,她就心滿意足、再無所求了。
只是他怎麼還不來揭下自己的鳳冠啊?永欣公主從黃金絲縷的空隙間偷覷著那坐在桌前,始終背對著她的挺拔身影。自他進了洞房,在喜事嬤嬤和宮女的引領下,與她吃了甜棗兒、子孫餑餑之後,他就始終不發一言。喜事嬤嬤帶著宮女退出鳳闕之前,還暗示他要盡快除下公主的鳳冠、把握良宵,他也置若罔聞,只是坐在桌前,拿著酒壺自斟自飲,始終未朝她的方向望上一眼。
闕外鳳簫悠揚喧天,闕內卻是一片寂靜。永欣公主看著爆了又懪的燈花雙結,心中怦跳狂燒,不明白此刻沈甸在胸口的,是喜意還是怒氣?他打算就這般獨坐喝酒,度過洞房花燭夜嗎?丟下獨坐喜床,頂著沉重鳳冠的她,不睬她也不……圓房?
抑下滿腔委屈,逼回盈眶的淚水,她輕輕柔柔地開了口。「駙馬,你可否替本宮摘下鳳冠?這鳳冠重沉沉的,壓得本宮難受呢。」
像是沒料到新娘竟會主動開口說話,還要求他摘除鳳冠,玄煜怔了一怔,半晌後才道:「玄煜理當為公主除下鳳冠的,是玄煜疏忽了,請公主莫怪!」
放下手中的酒杯,玄煜走過來替永欣公主拿下了鳳冠,兩人今夜總算面對面的瞧見了對方。
望著玄煜那瘦削許多,卻愈顯清俊華美的魅惑容顏,她不禁怦然心跳,嬌羞地低下了頭去。
玄煜靜靜注視著這在今夜成為他正妻的尊貴女子,直到此刻,他才真正瞧清楚了她的模樣。昔日弘徽殿廊前偷窺,太后引見,他都未曾正眼瞧過她。詎料這從未入他眼、進他心的女子卻佔據了他正妃的位置,注定要和他牽絆一生。命運果真是難以預料地無法安排啊!
眼見玄煜只注視了她一會兒,便又走回桌前斟酒狂飲,永欣不禁愕然,一股委屈湧上心頭。他也漠視她漠視得太徹底了吧?她是尊貴無比的北垚公主,自幼金枝玉葉,一呼百諾,何曾受過這般的冷落?她深吸一口氣,強壓下滿腔氣悶,決心爭取自己夫婿的重視。
永欣笑盈盈地走向玄煜,取過他手中的酒壺,軟言嬌語地道:「酒會傷身呢,駙馬還是別喝過量了吧!須知復國大業、弒親血仇,全在駙馬一人身上呢!」
玄煜抬起頭來,看著輕顰淺笑、燆憨無奈的永欣公主,心中一陣恍惚。想起在有梅有用的清夜,總有一抹清靈飄逸的倩影伴在他身邊,煮酒烹茶、吟花賦月,溫馨歡樂更勝神仙眷侶。而今……只留他獨自影傷,身畔雖有佳人相伴,卻不是他要的那一個啊!
永欣看著他雪玉般冰火相融的眸,心中不禁一緊。那是一雙多麼美麗卻又多麼絕望的眼啊!他眼中的淒絕與蒼涼緊緊攫住了她,教她既不捨又心痛。她伸手輕撫他緊蹙的肩,想拂平他眉間的憂鬱。
「駙馬,你是為了什麼事情不開心呢?」永欣輕輕柔柔地說。「真希望我能夠讓你開心,永遠都不要再皺起眉頭。」
玄煜眼光複雜地望著面前這美麗又柔情似水的女子,心中一痛。她是這麼美好又這麼溫柔的女子啊,懷著難以言喻的愧疚,他避開了她的目光。
「合巹酒還沒喝呢!」他端起桌上酒壺,在台巹杯中斟滿了酒。
永欣見他神態溫柔,不再如先前一般冷淡,心中十分歡喜,她羞答答地接過杯子,和玄煜交伓喝了這甜得醉人的酒,只覺恍如置身美夢之中。
「雖然先前我們在南烜曾見過面,但幾乎完全不認識對方。」玄煜溫柔地替她斟了一杯酒,送到她嘴邊。「你願不願意說些你的事給我聽,好讓我多瞭解你一些呢?」
永欣又羞又喜地喝下了他親手喂的酒,呢喃道:「該說些什麼好呢?我自幼生長深宮之中,日子過得平淡無奇,鐵定是不如你生活多彩多姿的。」
「亡國喪親的生活也算得上是多彩多姿嗎?那我寧可同你的日子一般平淡無奇。」玄煜再斟了一杯酒餵她喝下。「隨便你說些什麼都好,只要是你的事,我都想知道。」
「我該從哪裡說起呢?讓我想想!」永欣嬌態可掬地偏過頭,認真地思索了起來,但一思考就覺頭昏腦脹,醉意全湧了上來。「哎,我頭暈暈的,什麼也想不起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