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你偷襲!」
「基礎功都練不好,你這幾年幹什麼去了?」平淡的語意,但眼底—片寒意。
殷品軒低下頭,硬著頭皮辯稱:「練功的目的是健體、強身、自我保護,想知道成果得借重實際經驗,所以我練了。」
「練什麼?」
—他低聲說:「找人練武去。」
「跟人對打?」他冷笑一聲,語調平穩:「你這三腳貓功夫只能打不成氣候的紈褲弟子,碰上高手能濟事?談文,只能算識字,我竟曾希冀你入朝為官!」
「當?不行的!」他瞠目急搖手。「當個小官,全城百姓全看著你的一舉一動,還得處處遭人嫌,到哪兒都不自由。」
「你也不是那塊料,我早對你死心了。文的不行,武的不濟,傷樣樣不精。」緩緩搖了頭,冷凝俯視品軒。
殷品軒竟還不死活,硬著頭皮逞強:「逆著想,我樣樣都懂!」
「狡辯!」
他低頭,囁嚅地說:「算懂一點點好了。」
「好好在家給我思過,一個月不許踏出大門一步。另外,寫封悔過書來。」
說出口便是命令,他留下坐地焦急的品軒轉身而去。
「大堂哥!」一張臉全皺在一起,只盼堂哥能為他說句人話。
「沒意見。」趕緊跳出是非圈,現在又不是他當家。
「嗄?」以他外放的個性會憋死他的。
早知道會沒好日子過,大哥向來說一不二,不怒而威的嚴厲令他不得抗拒。眼巴巴看著大堂哥隨即離去的背影,殷品軒盼他能良心發現悲憫地回頭看一眼。可是,轉個彎,他與大哥一樣無情地消逝在他眼前。
「你真希望他考狀元?」殷晶堯對功名一向視如塵土。以殷泊胡的瞭解,品堯要說是,陰陽會顛倒,烏鴉都能變白色。
「經商商人歷代讓在上位者瞧不起,可是修橋鋪路、打仗時捐輸軍糧哪兒會缺了我們?當官的明爭暗鬥,表面上清高文廉,骨子裡卻跟盜匪沒兩樣。就算考上了狀元又怎麼樣?多一個人跳人黑醬缸,即使有心力圖清治,奈何被整個體制壓得動彈不得,作清官不如經商。
「上位者看不起商人,老百姓可羨慕得很。文官貪財,當官又如何?如今得看著我們臉色辦事,想要官位,買就是了。」
殷泊胡不住點頭:「那是虛名,不需為此庸庸碌碌。」
世道平靖,朝廷年年上貢金國,總算維持和平。沒有戰亂,四海昇平,富樂安和。繁榮奢華太過,必有官吏從中貪污,其實盼青天又豈在本朝,代代皆同心,只是程度不同。
「城裡的鋪子都有盈收,獨獨咱們舅爺的錦織店不進反出。他看準了與你的姻親關係,屢屢告資貸銀。我們也看在攀親帶戚的分上,至今已借與舅爺不下五千兩銀子,你拿個主意。」
見殷晶堯不答腔,兀自思索起來,殷泊胡忙問:
「有事?」
「表弟元英素行如何?」想起她一言一行都帶倔,不禁莞爾。
沒事幹嘛笑!「紈褲子能如何?我已經盡量平息外人對翰匯莊的怨氣了。舅爺的綿織店你得放在心裡。」
「你說呢?」剛接手,他對其它情形並不瞭解;
「不說,你自己看。」想再丟個燙手山芋給他,休想!
殷品堯淡笑。「且看且走,能扶得起便拉他一把,否則只能封了他的店。總是親族,我有責任。」
「責任?」殷泊胡單手撫著自己下巴,想起了文莞。她安靜無求,沉默得幾乎令他忘了她的存在。「有個人的確需要為她費點心。」
「誰?」
「十年前你半路帶回來的小女孩。」
「她?算算也有十八了,應該作人家娘了,生活有困難?」人無信不立,既答應她父親的托付,自然得擔起她的一生。
「不,她的問題比這大。」
殷泊胡笑了,溫和優雅。但毫無疑問,殷品堯嗅出一絲幸災樂禍的意味。
「她雲英未嫁。」
殷品堯劍眉一揚。「你沒幫她物色?」
嗟,什麼眼神!歸宿是女子最為重要的事,他沒糊塗到這般地步,誤了她一生他拿什麼還?
「她不要。你還記得她名字?」
「不記得,長什麼樣也忘了。」殷品堯倒很坦白。
老實說,殷泊胡也不常見到她,她與殷家不往來。他在她及笄那年去探訪過她,婚約也是在那時被拒絕。印象裡還存著她秀而不艷、單純無爭的清麗臉孔,她不要歸宿,那她要什麼?殷泊胡忙,也就將她的婚事擱下了。
「會記得才怪!」殷泊胡為她抱屈。
以殷品堯當年的厭煩,相信八歲小孩都看得出來。那女孩瞪著一雙淒惶大眼,硬是不敢讓眼淚滴出來,她噤若寒蟬,對誰都不敢說話。
殷品堯瞭解泊胡對自己的評論,「我對孩子沒有耐性。一個品軒已經讓我頭大,再來個整天哭鬧的女娃兒,我會瘋的!」何況當年他才十七歲,十七歲的少年浮躁、血氣方剛,哪裡來的好脾氣?
「她也不要月銀。」他欣賞她的骨氣。
「喝西北風?」
殷泊胡在一向冷靜無心的殷品堯眼中看到驚奇。
「自力更生。她還打算將十年來的生活費一併還清。」
「怎麼還?」柔弱女子,怎堪如此大的金錢負荷?
「她有雙巧手,替人裁縫製衣。」
殷品堯沉默,對她產生好奇。是倔強?心高氣傲?還是另有心機?
「不論如何,總是耽誤了。」殷品堯徐緩無意地說。
「佟伯每月送月銀去,已經不止一次提過文莞的終身,可是她不肯誰說都沒用,連她爺爺也莫可奈何。知道程化是誰吧?」
當年借由佟伯推薦,將文莞托付給膝下無子的慈祥老夫婦,他記得他叫程化。
「程化如今已是鬍子花白的老者,他很擔心文莞的未來,有空去關心一下。」
「我知道,誰讓我帶她進門。」腦中開始幫她物色各樣人選,繞了一圈依舊徒勞。她不要,一切都枉然。
「文莞似乎對當年品軒流血昏迷一事耿耿於懷。」
「孩童時無心之過,怎麼還掛在心裡?」
「拿人手短,吃人嘴軟。」
「誰怪過她了?是品軒自己調皮。而且事過境遷,現在他比牛還壯,她多心了。」
「她的心結你來解。」
「當然是我,」輕歎口氣。「我對她爹有承諾。」
***
「大哥,為什麼不找二哥?」如果大哥把注意力分撤,起碼他不會被管得這麼淒慘。已經悶了半個多月,眼看一月之期將屆,而大哥卻意猶未盡,張大眼挑他的小毛病,找借口再關他一個月。殷晶堯的理由是:
「期限太短,怕你收不了心。」
天下竟有這種歪理!
為什麼他要這麼倒霉?家中成員可不止他一人,逍遙天外的二哥逃出他的掌握,並不表示他有義務承受所有的關注。
聽說大哥在迎賓樓訂了上房雅座,聽聞李子揚會跟隨,他便也吵著去,憑什麼李子揚去得他去不得!
「反正在你眼底下又不能作怪,讓他去透口氣吧。」
大堂哥總算說了句人話!
「二哥長年在外,也該找他回來。」
殷品堯的眼光不著痕跡地落在窗外,隔著竹簾,他有隱密的安全感,同時擁有一清二楚的視野。他喝乾手上的酒杯後,輕瞥著品軒:「品蒼在哪兒?」
「在江湖。」明知故問。
「江湖那麼大,我到哪兒找?」
「四處都有分行,找一個人不困難。」
殷品蒼從小便由世外高人收為徒弟,十多年來雖時有聯絡,只是家書到達時他人又飄遊它方,行蹤不定。
江湖啊,他管得了那麼寬?話說回來,能在江湖來去自如,品蒼用不著他來操心。
「我管不到江湖上的品蒼,也用不著管他,因為他成熟獨立。你在我管轄範圍內,為人處事又差強人意,不管你管誰?」
這是強詞奪理還是無理耍賴?殷品軒瞠目,難道真要在大哥手下永不翻身?
靜默的李子揚臉上泛起淡淡笑意。
「不公平!」殷品軒抱怨。
「長兄如父。」
「還是不公平!」幽憤的心情希望大哥能看見。
偏生殷品堯是沒心肝的人,他撇過臉,半垂眼看著樓下的一陣騷動。「天下不公平的事還嫌少了嗎?」
引起騷動的人是他表弟,他冷眼旁觀,圍聚的人愈來愈多。
「又是元英表哥!」殷品軒眼一亮,哀怨的臉迅轉為光明,站了起來:「我去!」
殷晶堯跟神一閃,「又?」他冷冷地注視那場混亂:「元英常惹麻煩?」
「那可不!」殷晶軒沾沾自喜,他不是親族中唯一、最頭痛的人物。「每次都是大堂哥事後擺平。」
「你堂哥那麼寬容?」他明知故問,試探品軒的觀察與想法。
「沒辦法,誰教他爹是咱們舅舅。」探頭看著樓下,躍躍欲試。「近幾年算收斂了,大堂哥有條件的借貸,將他們的狂妄壓下,否則會更囂張。大堂哥對他們的爛帳有意撒手不管,可又怕不好交代。錦織店月月虧年年損,由於大堂哥給他們的貸額愈來愈少,沒有錢就威風不起來了。」柯元英今年惹的事端五根手指都數得出來,今日又為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