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王兒料到。」玄徹旻拉開流蘇寬帶,取出一隻墨漬密麻。「我少說也詳列了上百條。」
玄貘搖頭,苦笑,還真大費周章。
「言露姊姊把玄玥治理得有條不紊,政治清明,玄玥陛下若非她,還會有誰?」
「王兒,你也不差。」一切,他這父親都看在眼裡,與貘兒乾了杯百花純釀。「好酒,好酒,你亦是經國良才,你只是讓你王姊,言露說什麼,你從不反對或另有異議,王父還在想,不讓你承接大統,是不是太委屈王兒?」
「王父,我喜歡現在的安排,玄玥陛下當由王姊。我的性情愛好自由,不受拘束,走遍千海萬洋,看過的地方愈多,就愈感謝王父王姊的盛情厚意,讓我以另一種方式擁有天下,那便是看盡天下。」
「跟為父一樣,都不是最好的治國君主。」玄玥永遠比不上萱兒,他寧可整日圍繞萱兒打轉,也無意在奏折裡消耗時日。
「我跟王父都很幸運,王姊是我們玄玥王族的最高榮耀,中土或東霖都把女主治國,視若毒水猛獸,古來也聽說只有一個女皇帝,可是,我們玄玥卻不然,王姊就像王祖父,必然會把玄玥帶往另一個盛世。」
「光憑王兒縱論事理的胸襟,為父就不怪你三年多不回家。你啊,害你王母每年灑水節,哭紅雙眼,還硬不讓破浪海軍千里追押你。」
「都是王父、王母疼。」玄貘極討好,他們玄玥王室,大概是古來帝王家的最例外。
「不過,疼歸疼,有一事王兒應知。」
「啥?」玄貘暗驚,不是四兩撥千金給含混過關了嗎?怎麼王父還不罷手。
「十年前,黃嶼宮廷生變,舊王崩逝,幼主繼位,王叔輔政,卻欲染指其王嫂,發生了一連串宮闈慘劇,不離便是那舊王留下的唯一血脈。」
「王父還為此和黃嶼交惡,干戈大動。」
「既然他都到玄玥來了,我們豈有不管之理,王室內廷生變,最傷痛的莫過於至親。」
「所以,王父不適合為君,亦如王兒的不適合為君。」玄貘不時表明立場。
「那貘兒認為女孩家最大的幸福是什麼?」
「嫁得好夫婿,一如王父疼王母,寵得無天無理。」玄貘眨眼,料定王父不會動怒。
「萱兒只是愛胡鬧,貘兒可盡得她真傳。」
「感謝王父也寵孩兒,疼得沒天沒理。」玄貘跪地叩首,這是中土、東霖伏拜君王父母的大禮。
「王兒,你快起,我們不時興這套異國風俗,吃飯喝酒好端端的,你幹嘛跪拜王父我?」
如果三跪九叩,能免去承繼玄玥,玄貘會再多跪身幾次、多叩頭幾個。
「言露畢竟是女孩兒,如果她執意退位,玄玥就是你的。」
「啥?啥?」玄貘瞪大眼睛。「姊姊是為了不離?」
「西島聯盟以秉辰、黃嶼、玄玥三地為大,姑且別論不離在黃嶼的實力,你想想看,三股勢力中有兩地親上加親,怎會不引來猜疑。」
「這是不離該解決的。」
「貘兒確是玄玥家的男兒。」
「那寧可犧牲孩兒幸福,也不讓姊姊為難。」
「正是,我知貘兒心有不甘,才讓人抬來百花純釀,今晚,我們不醉不歸。」
玄貘心底嗚咽已極,只可惜,這百花純釀,他是愈喝愈醒。
他是玄玥王家男兒,寧委屈他,也不犧牲姊姊。
「沒考慮過憫恩?」
「小憫恩也是個惹人憐愛的女娃兒,你捨得讓奏章消磨她的靈氣嗎?」
「所以,我逃不掉。」
「喝吧,不醉不休。」
他愈喝愈醒,怎昏睡得去。
玄貘就知,宴無好宴,會無好會。
尤其,王父擺宴。
※ ※ ※
養心殿裡,月桂香薰,舒人心脾。
幽荷奉上美顏的花果釀蜜。
「阿菡,喝,你這個把月海上大船搖晃,太陽毒烈,喝了這花果釀蜜,保你氣血活絡,肌膚水嫩,可千萬別曬黑了,就算曬黑,也別怕,我這養心殿要什麼有什麼,珍珠粉、伏苓粉……全都是美顏白膚聖品。」
捧起青玉杯倚唇,阿菡輕輕品啜,甜而不膩,清涼順口。
「你和我阿娘,一點都不像。」想起阿娘愁思的眼、憔悴的臉,阿菡好心疼,阿娘快樂過嗎?擁有過玄玥國母這隨處可掬的快樂嗎?
「所以,我在養心殿裡鑽研駐顏藥方,讓青春不走。」歲月沒在她臉頰留下痕跡,很難相信她有個快二十歲的兒子。
「國母。」阿菡話被揮去。
「叫萱姨。」
「萱姨,說說你和我阿娘年輕的事。」
「當年……」萱兒將雙腿縮上。「阿菡,你也躺下,我讓幽荷幫你舒緩筋骨,她手藝極棒。」
阿菡依言躺下,沒有排拒生人近身,幽荷一雙手在她身子上來回飛舞。
舒服極,眼皮沈,只剩雙耳傳來的細語,那是來自萱姨的,話說當年。
「當年,若不是你阿娘成全……」
二十年前,萱兒茨兒兩家交好,這對女娃兒青梅竹馬,雖非血脈至親,卻情同姊妹;當時,玄徹旻與茨兒因長輩關係,盟下金玉良緣,萱兒很早即愛慕徹旻,雙方兩情相悅,茨兒知情,非但不怒,反而順水推舟,助兩人洞房花燭。
萱兒將家傳珍寶芙渠向玥贈與茨兒,除了銘謝成全,更見證兩人的姊妹情深。
之後,茨兒遠嫁東霖,中隔大海,便漸漸失了聯絡。
「阿菡,把這裡當是你家,留下來,我和茨兒情同姊妹,你便是我親生女兒,至於菂菂,我讓言露找去,當年,若不是你阿娘……」
「不,姻緣隨性隨人,阿娘與國主沒那男女情感。」阿菡就是明白,雖然沒聽阿娘提過。
「阿娘並沒有一昧退讓,她是選擇了那個東霖男人。」
「對啊,那東霖皇帝還是太子時,我見過一面,風流倜儻,文采飄逸……」
仰天的權力,若沒有深厚蓄積,確實很容易腐化人心,阿菡倒沒看過那東霖男人倜儻風流、飄逸文采過,有的,不過是猥瑣下流卑鄙骯髒。
她歎息,為阿娘,所以,阿娘寧可殞命東霖麗京,也不返回玄玥。
道法隨身,一旦輸了自身,便輸了全天下,阿娘寧死,也絕不苟活。
後來,萱兒還說過什麼,阿菡也沒聽清楚,她睡得香沈。
那飛舞筋骨上頭的推拿按摩,舒緩她一身。
當阿菡醒來,夜深了,旁邊候著一女侍,一身水綠長衫筒裙。
「姑娘醒了,就由綠荷服侍姑娘。」
「萱姨?」
「國母已就寢,姑娘有什麼需要,儘管吩咐綠荷。」
阿菡起身,那盈鼻香味兒,多嗅聞幾下,才踏離養心殿。
※ ※ ※
夜涼如水,阿菡憑欄仰望,一天繁星。
這玄玥之地,格外親切,阿菡笑臉盈盈,假若菂菂能在身旁,定會更好。
她闔眼盼念,妹妹平安,這是她每日必喃語的祈福,在還沒和妹妹重逢前,她會一直祈念下去。
「姑娘,起風了,讓綠荷引你到迎曦樓休息。」花瀲四荷指得是影荷、幽荷、香荷、綠荷四女侍,因善體人意,頗得主子喜愛。
阿菡縮下身子,髮絲、長衫、褲管隨風紛飛。
心隨念轉,那御風而行,差點就召喚來足下雲霧,俯瞰這夜晚的花瀲城。她不想驚動其他人,暫時作罷。
「貘貘呢?」不經意出口,唇角凝笑。
「姑娘問得是貘殿下?」綠荷見她點頭。「殿下人在御政樓和國主用膳,今夜大概得通宵達旦。」
「那就是御政樓?」阿菡繞隨迴廊,左前方宮樓,燈火明亮,像似白晝。
「御政樓在那。」綠荷往右邊那燈火明滅處指去。「姑娘手指的是映水樓,憫恩公主的寢宮。」
「貘貘的王妹?」阿菡被那彷如白晝的明亮所吸引。
「是的,姑娘,憫恩公主是貘殿下的唯一妹妹。」綠荷手拿油燈引路。
「怎麼就映水樓一處,燈火通明,門戶不閉?」
「姑娘有所不知,小公主通常睡早不睡晚,現下,正是小公主清醒的時刻。」綠荷回話,國母特別吩咐,她會好生侍候這貴客,從貘殿下的行止看來,阿菡姑娘遲早是被迎娶入王家。
「喔?睡早不睡晚?」
「回姑娘的話,小公主是只睡白天不睡晚上。」綠荷相當伶俐。
「喔?」這樣看來,玄玥王家個個殊奇,所以,也養出了玄貘那既大人又孩子的性情。
阿菡在映水樓前停住,無意再向前,才轉身,便迎上一小女娃。
「好美的姊姊,你就是王兄帶回來的妲……」憫恩即時嚥了口口水,她剛答應武三,要保守秘密,省得武三遭王兄狠踹。「阿菡姊姊?」
「憫恩小公主,你王兄說了你好多事情。」
「一定是把我從小到大的糗事,全給抖出來。」憫恩嘟唇紅透臉。「姊姊,我有事同你說。綠荷你退下。」
阿菡手還沒讓憫恩拉著,身子便被另人攬住。
肉牆寬闊,氣息熟悉,她無須回身,便知來人是誰。
「王兄,今晚王父擺宴,一定全是你愛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