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萬沒想到,華茲·費雪居然破例收了他這個當年未滿兩歲的學生,這件事至今除了他們三人,沒有第四個人知道了。
不過,華茲收養他的理由,卻只有兩個人知情,他那死去的母親永遠也不會曉得。
「你一直在利用我,不是嗎?」唐琛可悲的自嘲,「若不是生我的父母懂音樂,若不是你不能後繼無人,你會栽培我——不,說栽培或許太看得起我自己了,其實你只是希冀我能揚名國際,進而達到你不勞而獲的目的!」他一針見血的點出事實。
華茲沒有那麼厲害的慧眼,他只是在賭運氣,因為他的體內流有兩個頂尖鋼琴家的血液,華茲相信他亦具有某種程度的音樂慧根。那時華茲打從心底排斥那位來自台灣的媳婦,排斥她不懂音樂的出身,因為不容家族裡有著不懂音樂的基因來破壞,所以他將兒子媳婦放逐至外國,並要他們從此不得再碰音樂,嚴禁他們出席任何公開場合壞了他的計劃。
表面上父子關係仍維繫,私底下只有當事人知曉,他們已經形同陌路了。
因此,他就在華茲的過度關切下,承載過多的期望長大,想睡不能睡、想玩不能玩,直至最後的哭不出來、笑不出聲,他熬過所有殘酷的磨練,爬至今日的地位,也成為華茲斂財的工具。
昔日,因為年紀還小,無依無靠沒有地方可去,所以他不能走;之後為了報答華茲的養育之恩,他也沒走;但現在呢?這樣的日子他還過得下去嗎?
「你想做什麼?」恐懼猶如一枚炸彈,直直往華茲的心頭扔來,轟起的目的火光,教他看不清狀況,兀自慌亂起來。
他從來就無法操控米契的思想,永遠也沒辦法料準他心裡想些什麼,所以無時無刻都處於緊張之中。
「我只是要告訴你,上回你提起的唱片我已經開始籌備了。」唐琛淡淡的說,那樣平靜無波的表情,更是讓人摸不著頭緒。
華茲內心的驚愕多過驚喜,瞠大眼睛不敢置信,「你真的開始做了?」
出專輯的事他已經提了兩年,米契遲遲沒有回應,哪知一表態就是好消息。純粹的鋼琴專輯,他相信很有市場,只要掛上音樂爵士的頭銜,那些以為音樂能夠陶冶心靈的傻子,或是想要借此表現氣質的虛偽者,肯定一窩蜂的搶購。
「沒錯,你可以放心回美國去了。」唐琛不希望在台灣的日子還得和他有所交集,單純想過屬於自己的生活。
「還不行,你得跟我保證你不會亂來。」華茲原本命令性的字句,在正對他的眼神時卻變得唯唯諾諾。
「我不需要向你保證什麼。」唐琛已經起身準備離開。
華茲忙不迭的開口,「米契,和那個女人分手,她對你的音樂前程一點助益也沒有——」
唐琛霍地旋身,陰鷙的眸子端詳著他,先是緊瞇,接著陡然睜開,精光進射。「你敢找上她,我會讓你失信於全世界的樂迷,失信於所有你急著巴結奉承的音樂人!」
「你……」華茲被他駭人的神情嚇呆了,他從不知道米契有這一面。「她對音樂一竅不通,和你不適合——」
「是和你不適合,不是和我不適合。」唐琛以確定的口吻說完後,驀地怔住了。
有生以來,第一次情緒那麼激動,腦子的深處很冰冷,但滾燙的血液卻一口氣在全身上下流竄,他很清楚的看到自己的容身之處,也終於找到真正的自己。
當父母使他心頭受傷的親情走遠後,他的生命裡多了一個徐少艾,他緩緩墜入了一種單純而甜蜜的幸福裡,才發現再熱切的濃情都比不過似水的柔情,因為這道暖泉,清晰地映照出愛情的倒影。
他看見了一個不想要轟轟烈烈情愛的男人,他看見了一個只喜歡打罵笑鬧的男子,也驚見一直不敢愛得太多的他,原來手中早有份在等待他的完整與美麗的愛戀。
總是認為,情雖誘人,但也傷人,只要他不愛,就不會再有恨,即使將來哪一天他會禁不住動心,只要他不表現出來、不說出口,繼續這樣將感情隔著一段安全的距離,他也不會再有心傷的一天。
但和徐少艾在一起,他發現自己一丁點兒的距離也容不得。
她古怪又火爆,因為她單純又沒心機,因為她不按牌出牌,沒得防備,所以沒法掌握,等他發現時,已經淪陷了、沉溺了,再也無法自拔。
「你不會忘記皮爾的教訓吧,我不會再讓第二個圈外人踏進費雪家的大門。」華茲·費雪不容反駁地下了禁令。
「她要不要進去費雪家門由我決定。」話一出口,唐琛才知道原來他的心裡早就開始做安排了。
「你……說這話什麼意思?」華茲背脊竄起一陣涼意,眼前男子像在盤算計劃什麼似的威脅語氣,搞得他惶惶不安。「你最好知道離開費雪家族的羽翼,你什麼也沒有了,沒有女人會嫁給一無所有的男人!」他急著施以重壓,要唐琛看清現實。
打開房間的瞬間,唐琛的動作頓了一下,但他不著痕跡的掩飾過去,不再逗留的離開。
第七章
「唐先生……」晚上九點鐘就待在總統套房客廳等待的常氏兄弟,見著唐琛自小會議室出來,慌忙的站起來。
「兩位找我什麼事?」唐琛越過他們眼前,在對面沙發坐了下來,看到茶几上的煙,毫不考慮的點燃。
不想一夜奔波兩地,所以他將與常家兄弟的約會改至這裡,見完華茲,順便和他們相談。
「我們要不要換個地方,這裡好像不太方便……」常寺禮手心發汗,親眼目睹華茲·費雪的真面貌,他還處於驚撼之中。
那個在媒體上笑臉迎人的名指揮,方才竟怒不可遏的橫眉豎眼,令人怎麼也無法想像。
「不用,就在這裡談,華茲不會對你怎樣。」那個老頭現在正忙著思索他轉性的原由,沒有時間竊聽或阻斷他們的談話。
「啊?」常寺禮再次呆愣,為他稱呼祖父名諱時候的生疏與冷漠。
「唐先生,不知徐助教是否跟你提起了……專訪的事。」常寺斌提心吊膽的開口,問得膽戰心驚。
「什麼專訪?」
「敝校校刊社打算做一篇音樂爵士的獨家專訪,不知你是否願意撥空賞臉?」這個徐少艾,說好幫忙的,竟然提也沒提。
唐琛有片刻怔忡,悶著聲音試圖想化解心中突如其來的忐忑,「我不知道這件事。」
她沒跟他提,為什麼?
他不是沒發現近幾天她的態度起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下班回來不再黏在他身邊發牢騷、說八卦,有時他主動找她說話,她亦找理由逃開……他不知道她究竟哪兒不對勁。
他們沒有起爭執,也沒有發生口角,為什麼她卻一副和他冷戰的模樣?
「那……」常寺禮尷尬的微扯嘴角,不知如何接下去。
「明天我會在琴房練琴,大約下午三點時有空,你們可以過來訪問。」吐出了一道裊裊的煙霧,唐琛的答案教人措手不及。
常氏兄弟你看我、我看你,喜出望外又震驚,錯愕的睜大了眼睛,不禁懷疑如此爽快答應的人是否為米契·費雪本尊。
出發前,他們想過所有可以用來說服的理由,可是一一被反駁,因為他們實在不相信他們的說話技巧在他冷厲的眼光下還展現得出來。怎麼也沒想到,今天的音樂爵士居然這麼好說話。
「另外,獨奏會的時間你們敲定之後,盡快告訴我,我好挪出空檔。」唐琛內心有個明確的藍圖,這回他決定做自己的主人,誠實面對自己的心,並且按部就班找回這幾年他所失去的能力。
如果不是用力捏大腿會痛,常寺斌還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的,搞定難纏的音樂天才,他終於要擺脫每天睡不安穩的日子了。
常寺禮高興得說不出話來,今天以前,誰會相信他可以拿到音樂爵士米契·費雪的全球獨家專訪?
他沉溺在喜悅之中,以致於沒聽見哥哥與唐琛接下來的談話。
「唐先生,聽說這幾天大台北都是這種陰雨綿綿、雷電交加的天氣,還請你多擔待徐助教了。」常寺斌提醒道,他可不希望談成的事被徐少艾的膽小給搞砸。
唐琛挑眉不解,天氣的好壞與那個聒噪小女人何干?
「徐助教很怕打雷,每次一打雷,她都嚇得不敢離開辦公室,所以我怕和她同住一個屋簷下,你會受到打擾——」
「你說什麼?」唐琛倏地站起,抖落的煙灰火星彈到手指卻不感覺到痛。
他的視線穿過客廳的所有雜物,自視野良好的落地窗望出去,隱約聽到遠處雷聲轟隆隆,更看到那觸目驚心的閃電,心跳彷彿停了下,連呼吸也不順暢。
他想起了徐少艾一個人在家,腦海中出現她害怕而抖瑟的身子,浮現她淚痕交錯的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