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什麼不搬回來?她想問,卻又勉強按捺下。她靜默著,和他一起凝望著前方那棟幽然的宅邸,一時間有些恍惚,彷彿時光又倒回到十數年前,她和譚森還是孩子的時候,他們一起站在這兒的情景。
和譚森相遇那年,她才九歲。那時的他剛到房家,渾身儘是刺 般叛逆反骨的氣息。也許是體會到自己寄人籬下,他對房家人的友善絲毫不領情,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完全令人難以親近。
「譚哥哥為什麼都不跟我玩呢?」她當時天真地問著母親。「難道他不喜歡我們嗎?」
「不是的。」母親總是溫柔地回答,「譚哥哥的爸爸過世了,所以他很傷心。你要多接近他,多陪他說話,讓他再次開心起來,嗯?」
當時的她似懂非懂,然而不知道為什麼,她卻覺得讓他開心起來是件很重要的事。他並不常微笑,也不大愛說話,總令她聯想到悶悶不樂的天使。
有好一陣子,她幾乎天天都跟著他,即使他總是一臉兇惡地試圖嚇跑她,她也沒有因此而退縮。
漸漸的,他似乎也逐漸習慣她的陪伴,不再拒絕她跟在他身邊。後來她才發現他有時會偷偷跑回來這兒,坐在毛子後院中的大橡樹底下凝望著屋子發呆,一坐就是一個下午。一直到年歲漸長之後,她才領悟到他是在靦懷過去的美好回憶,哀悼他提早結束的童年。
「來吧,咱們去看看這兒。」譚森的聲音將她拉回神來。
她柔順地跟著他繞過宅邸來到屋後。後院裡一樣長滿雜草,甚至長過日式涼亭的階梯,野生的黑莓和小菊花已經取代了一度細心栽種的花園,階梯旁還有幾株開得正艷的玫瑰,可惜也因乏人整理而顯得雜亂無章。
譚森放開了她的手走向前去,在那排開得正艷的花朵前停了下來。
「這是我母親所種的,她一向最愛玫瑰。」他有些不可思議地搖頭。「這麼久了,沒想到它們居然還活著。」
「生命總是會找到出路的。」房玄菱輕聲說道。
環顧四周,幾乎能想見一個熱愛歡笑的小男孩在偌大的庭園裡奔跑玩耍,而他的父母親則在涼亭裡微笑地望著他,組成一幅天倫之樂的情景。
或許這就是譚森決定將它買回來的原因。除了這兒有他和父母一起生活的痕跡之外,還有他在這裡成長的快樂回憶,或許人事已非,但至少可以稍稍彌補他心中的缺憾。
「前幾年將它買下來之後,原本想派人過來整理,將整棟屋子重新翻修。」他深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吐出。「後來,我還是決定保持原狀。我希望它能提醒我想到我父親的失敗,鞭策我繼續努力向上,永遠不輕言放棄。」
他背對著她,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她看得出他的背脊十分緊繃。
「你還在怪你父親嗎,譚森?」她低語。
她的話將他喚回神來,他回過頭來看她,一會兒後才又調回視線。
「不,但我也沒原諒他。從小我最崇拜他,一直認定他是個無所不能的巨人,但他不是。他少年得志,一輩子意氣風發,然而一個小挫折便輕易擊垮了他,讓他甚至沒有勇氣去承擔一切。」
譚森乾澀的語調在她耳際迴響,使她的心臟一陣抽痛,淚意泛上眼眶。
房玄菱現在可以瞭解他的另一面了,一個原本家境優渥、無憂無慮的男孩,一夕之間世界顛覆,甚至連容身之處也被剝奪,讓他小小年紀便嘗盡了人情冷暖。
她能瞭解失去至親的痛苦,也能想像在最迷惘彷徨的年紀,那被遺棄的滋味和痛苦。即使他佯裝冷酷,她仍能明白那積壓在他心裡的壓力和苦痛,瞭解是這些不尋常的經歷令他變得堅強,因而造就了今天站在她眼前的這個男人。
「他拋下我和我母親,在監獄裡自殺身亡,完全沒有考慮到我和母親的感受。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唾棄他,無法諒解他以為用死就可以解決所有問題,卻把一切後果都丟給我和我母親來承擔。」
他咬咬牙,聲音壓抑地續道:「是的,我恨他!恨他的自私,更恨他的懦弱。他有勇氣自殺,為什麼沒有勇氣面對他自己造成的失敗?」
「因為死亡只有一瞬間,痛過就結束了,而活著卻必須耗費更大的心力去面對一切壓力和痛苦,那種折磨很可能是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更久。」她覆上他的手臂,感覺他的肌肉稍稍一緊。「你父親的選擇或許並不勇敢,卻是他所能逃避這一切的最佳方式。既然這樣,你又怎麼忍心再責怪他?」
譚森的身軀仍然僵硬,黑眸因痛楚而幽黯,蒙滿複雜和矛盾的情緒,她驀然明白即使已經過了這麼多年,那份被遺棄的孤寂感仍然存在。他似乎極力想用冷漠掩飾脆弱,而這令她的心痛更甚。
「或許吧。」他終於回答。「但那卻深刻的影響了我,我害怕自己會像他一樣,讓我的母親郁
郁而終,因為愛他而傷心。如果不是遇到了你父母,現在的我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子。」所以你才願意援助我們,只為了還這個天大的人情?房玄菱垂下眼睫,長長的睫毛兀自顫動。
「你已經報答了他,不是嗎?」她低喃道。
譚森側過頭來,抬起一手滑過她的粉頰,那輕柔的觸摸令她的背脊輕顫。
「現在我們都是孤兒了。」他俯近她,低啞的嗓音消逝在她唇邊。「現實、無情的世界上,兩個同樣飄蕩無依的靈魂,或許我們應該結合彼此的力量通力合作。你說呢,玄菱?」
她還沒來得及回答,他溫熱的雙唇已經覆蓋下來,輕柔地封緘住她的。他的手臂緊擁但十分輕
柔地環住了她的腰,讓她的嬌軀親密地抵住他昂然的軀幹。他的唇恣意探索著她口中的芳津,野蠻地需索,彷彿她是沙漠中的一汪清泉。
她微啟雙唇迎接他的,無法和那即將淹沒她的情感搏鬥。她渴望他,渴望撫平他緊蹙的雙眉,分擔他心裡的哀傷和痛楚,即使理智一再警告她離他遠一點,她卻無法控制自己。她整個世界只剩下他灼熱的親吻和撫摸,其餘都不復存在。
他的手纏進她頸後濃密的長髮,嘴唇在她柔軟的頸間徘徊,而後游移至她精巧的下巴,直到嘗到她頰上鹹鹹的淚水。他微微蹙眉,將她推開了一臂之遙,俯下頭來看著她。
「這是什麼?眼淚?」他的聲音粗糙沙啞。「這麼久了,你仍然會為我而哭泣嗎?」
「沒有。」她試圖逼回淚意,淚水卻無法遏止地滑落臉頰。她胡亂地將淚水擦在他胸前的衣衫上,聲音因悶在他胸膛裡而模糊不清。「我一直是很愛哭的,你難道忘了嗎?」
他沒有說話。她感覺他深吸了一口氣,而後雙臂更加緊環住她,將下巴擱在她的頭頂上。
房玄菱閉上眼睛,雙手環住譚森實的身軀,傾聽著他的心跳沉沉地撞擊著胸膛。當止不住的淚水再度滾落時,她沒有再阻止它。
「你這陣子經常和譚森在一起?」
房玄菱望向站在房門口的房人傑。這句話除了詢問,還帶有責難的意味。
「你要他幫我找個丈夫,不是嗎?」她平靜地反問。
房人傑皺著眉毛,顯然不滿意這個答案,但也並未繼續追問。
「我聽說,這陣子趙東恆在追求你。」他改變話題。「我和趙東恆在幾個生意場合碰過面,他看來是個不錯的對象……」「我和趙先生只是朋友。」她打斷他的話。「我目前所有心思都放在工作上,根本無法兼顧事業和婚姻,更何況我也還沒有結婚的打算。」
見他還想說話,她匆匆地轉移話題,「對了,公司目前情況還好嗎?」
「差強人意。」房人傑聳了聳肩,走到她床前的沙發坐下。「公司的債務問題暫時舒緩,我也算是鬆了一口氣,接下來最重要的是,如何挽回投資人的信心。我有把握這不會是難事……」
「這麼說來,是譚森救了你免於挨告的危機。」她以平和,不帶評論的語氣說道。「你還打算對當年那件事記恨多久,哥?既然他都肯不計前嫌拉你一把,你還打算和他繼續這麼僵持下去嗎?」
房人傑先是一怔,然後嘴角一撇。「那又如何?這是他欠我們房家的,理應償還。再說,為什麼要我先低頭?是他先對不起我。」
「追女人原本就是各憑本事。如果當年宋惟心捨棄了你而愛上譚森,那也是你自己的問題,怪不得任何人。」她指出事實。
「如果不是譚森不顧兄弟道義,惟心又怎麼會離開我?」他說得理直氣壯。
「就算是又如何?感情的事本來就是不能勉強,更何況是宋惟心主動去招惹譚森的,不是嗎?」
見房人傑倏地怔住,她只是淡淡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