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還不知道。今兒下午我見小姐晏起,問了伺候的婢女才知道小姐的狀況,剛請大夫過來診了脈,也才剛知道這消息。」
「嗯!我明白了。暫時——暫時別讓那傢伙知道。這雖是喜事,但他……」男人停頓了一下欲言又止,此刻男人的聲音雖然略帶憂忡,卻仍好聽且充滿溫度。
「軍部那邊……」
「議會的局勢目前還好。他性子硬、不肯低頭,現在又有司寇在,是很棘手沒錯,但我相信他的為人,要動手,他不會用這種不磊落的方式。司寇有司寇的做法,幸峨侯得治全軍,這是避免不了的權宜之計,軍部那裡我會替他擔著,他這回掃蕩王族餘黨有功,要不了多久,幸峨侯就會撤回軍令的。」
「一切都要拜託您了,上官少爺。」莞慶的聲音帶著淡淡的哭聲。
「別擔心,莞慶,有我在呢,他想死,得先過我這關才成!」男的聲音帶著一股奇妙的安定,與醴驍的飄移不定有著光影般的強烈對比。「晚了,我得回軍部去了。對了……」離去前,男人突然又停下腳步。「她……是好女孩吧?」
「是個性倔強,卻心地善良的好女孩,如果能在更好一點的時機裡發生,那就好了。小姐是苦命的女孩!」
「是啊!如果能在更好一點的時機裡發生,這真的是天大的好事啊!」
留衣翻動身子,退下被襖,翻身的聲音引來莞慶與男人的注意,男人見她似乎已經醒來,趕忙轉身匆匆離去。
夜色在男人離開前,輕輕攀上了天際。輪月瀉下的銀光為留衣帶來了一陣微弱的光明,留衣抬起頭看見男人的背影。
男人黝黑如墨的髮色融入黑夜中,奇妙地帶來了一陣充滿溫暖的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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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以形容的感覺釋放在體內,肚子裡的那個生命彷彿正在像她宜告著自己的存在,留衣有些發愣,指尖下還看不太出隆起的腹部,已經在內部產生了連自己都覺得驚訝的奇妙變化,在自己的粗心間,她已經成為母親。
「小姐,醒了嗎?」
「醒了。」
探頭進門的如敏端著一盅瀰漫著鮮甜香味的雞湯。
又是雞湯。
留衣有些厭倦地瞄著如敏手裡冒著白色蒸氣的食器。
「不可以不吃喔!這是莞慶大人特地為小姐熬的。」闖門之前,如敏特地這樣交代,像是已經洞悉她眼裡的意圖。
前天夜裡,莞慶就是端著這樣一盅雞湯到自己房裡。一直以來,莞慶總是慈藹地對待自己,像對待親人一般,給予她最多的照顧與包容,從初次踏入醴驍的宅邸,直到遷入齊都,莞慶始終以溫柔的母親形象,為她飽受顛簸的崎嶇人生點起一盞溫暖的火光。
當時她默默地坐著喝雞湯,感覺在自己身前坐了下來的莞慶,彷彿有話要說。直到雞湯喝得見底,莞慶才對著她說出自己有孩子的消息。
那時,莞慶看著她的表情是那樣的擔憂,一瞬間,她反而覺得好內疚。
隱隱約約的,留衣其實也有某些難以形容的預感,感覺到某種奇異的變化似乎正在自己體內產生。當下她聽著,雖然震驚,卻慢慢可以將現實與預感結合在一起了。
可是……這樣的孩子——這樣出生的孩子會幸福嗎?
頭一個浮現在腦海裡的念頭,就只有這樣一個,她想起了高燒中的醴驍幾乎微而不聞的低泣聲,不是在順利的環境中降臨、不是在喜悅與期待中成長,像這樣的一個孩子出生之後,可能會幸福嗎?「這樣出生的孩子會……幸福嗎?」
「會不會幸福,莞慶沒法兒猜測,只能告訴小姐您,除了讓這孩子有機會出生,否則,幸福一輩子也不可能降臨到他的身上。」
是賭運氣?還是在賭命運?
留衣不知道該怎麼為自己、為孩子作決定,也不知道怎麼樣的決定,對孩子、對自己才是最好的?她只能看著雞湯,想著莞慶的話、想著孩子,而後乖順地喝完雞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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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離開吧!」休養了四個月的醴驍,在四個月後見到留衣的第一句話,無情地猶如一盆冷水。
「為什麼?」
醴驍背著她,沒有回話。鼻腔吸收到一股帶著香桔的甜味,那是她踏進門時所帶人的體香,熟悉的香氣在空氣裡蔓延著,拉扯著醴驍的意志。
為什麼?
是啊!為什麼?
看著那美麗柔軟的身子,醒驍複雜心緒難以言喻。
為什麼抱了她?醴驍自問。
又為了什麼在看見她眸裡的淚水後,一切就都失控了?
「為什麼要我離開?」
「不為什麼。」他垂著眼,表情冷淡,洶湧的潮緒冷冷地被自己鎖入胸中。「只是我厭倦你的存在了。」
「可是我不想走!」留衣看著他,而後咬緊牙,將自己的真心毫無防禦地攤開在他面前。「因為我……我愛你!」
「愛?哼!我不需要愛,那種東西,我不懂,也不想去懂。」
「我也不懂,從前也覺得這輩子我不會需要,可我願意學,我願意去學會懂它。」
那一天,看著渾身是血的他被參軍送回來,驚心膽戰的恐懼像毫無邊際的黑夜籠罩上,那筆墨難以形容的滋味,沒有嘗過的人,不會懂,也不可能懂。
這些日子以來,她看著他,反反覆覆想著過去的他與她,恨原來是最容易的事,而愛……卻比穿越時光更困難。可再困難之事,也沒有比還沒有嘗試就已經失去更令人覺得可怕!就算無法得到,就算只能獲得失望,她也不要自己後悔沒有試過就先放棄。她卻不知自己究竟是很他多一點,還是同情多一點。
她只覺得他是個可憐人.懷抱著恨意的人生,像在用活著放棄自己的生命一樣。一個人若是活得那麼痛苦,為什麼不乾脆死了算了呢?
可憐人!
一輩子,他都不曉得什麼叫快樂。
「可憐人!」她不知不覺將心思說出口。
「你——」
「我會如你所願的離開這裡,我曾經恨過你,想殺你,可這一切都已經過去了,如果我不能夠放下你,這輩子我只會永遠痛苦,永遠不能解脫。也好,離開你,也是放了我自己,今後我不會再見到你,你也不會再見到我。」
醴驍的聲音靜止在喉間,彷彿跨過那一步,是無比艱辛。
「只希望你能快樂,也會快樂。」淚水模糊了她的眼睛,她無法再說話,回過頭,她昂首離開,離開這個讓她第一次明白什麼是恨、什麼是恐懼,同時也是第一次明白什麼是愛的地方。
如果能在更平凡一點的時間、地點相遇就好了。
沒有仇恨,沒有相互恐懼、憎恨的陰影,他們兩人或許不會以今日的情況存在彼此的生命中,她抹去眼淚中的遺憾,淡淡地笑了出來。
曾經要不要留下這孩子的抉擇讓她反覆掙扎過好多次,每當夜裡一想起孩子得來的原因,便只覺得一股發白骨子裡的羞辱衝上了心頭。可每回從驚恐的噩夢醒來後,觸摸到溫熱耀眼的陽光時,她又不禁覺得生命的美好似乎全都舞動在這片和煦暖陽中。
來來回回的思考,千次百次的猶豫,如今她終於可以下定決心了。
不是飽受期待而降世的孩子固然可憐,然而,沒有雙親之愛的孩子毋寧更加可悲。一直以來,他總是冷眼觀世,永遠認為幸福絕不可能降臨,他情願傷了別人,傷了自己,也不願接受一點小小的希望。
但她要證明給他看,即使不是期待中的孩子,有了愛的養蘊,仍然可以綻放出耀麗笑容來。
「我們去找一個地方,沒有這麼多痛苦、沒有這麼多怨恨,娘陪你長大,教你讀書、教你寫字,如果有一天,你問起自己的父親是誰,我們再慢慢一起想想你那個無法相信幸福的可憐父親,是不是已經變得快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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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不知道過了多久,當醴驍抬起頭時,天色早巳暗了。印象中似乎才剛過完晌午,這會兒天色卻已沉得像墨一般,他不太清醒地四處張望,大量傾倒的酒瓶凌亂地被丟棄在桌上、地上。
才正想起身,桌面便被丟來一個雕飾著展翅鳳凰的金色徽章。
醴驍細眼一看,丟下徽章的人是好友上官懲我。
上官懲我的臉上帶著壓抑的怒意,緊握劍柄的指掌微微泛青,彷彿憤怒的火焰隨時都會爆發。
「這不是上官嗎?嗤,忙碌的右善將軍怎麼有空大駕光臨齊都?」
「爛醉三天,你喝得還不夠多嗎?要不是莞慶遣人告訴我,你還想過這樣的生活多久?是想連往後的一生都這樣醉如爛泥地過下去嗎?」
「爛泥?嗤,也未嘗不可啊!」醴驍露出冷笑。
「她呢?」
「誰?」
「介王的第二十七王女!」
「她?」醴驍像是抓到了一點頭緒。「走了。」
「你這傢伙!」上官懲我火氣一上,一把揪住摯友的衣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