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關你的事。」留衣冷冷地裡著他,努力地想將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連日以來的馬匹疾步聲與市街上正流傳不止的謠言。早在看見他手上的傷口時,她就已經猜到這大概與近日齊都不斷發生的大小暴動脫離不了關係。
「蓬萊仙山的朝元宮已經響起十次鐘聲,街上到處都流傳著新佐輔和新王即將出世的消息,你們的偽政大概持續不了多久了。」儘管做得再好、再多,沒能擁有佐輔在身邊的幸峨侯仍然只是個殺君的逆臣。
「是嗎?原來也有這樣的說法。」他低低地笑了起來,像是一點也不擔心,表情全然是留衣意料以外的悠閒從容。「但這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不論是哪裡的百姓都一樣,永遠只會想著要人幫他們解決問題而已。」一旦生活出了問題,他們會希望王與佐輔的幫助;等到王與佐輔敗壞王道,就又希望能夠有賢能之人為他們爭取更美好的生活。幾百年來反反覆覆一直都是如此,就算現在的攝政王遇上這樣的問題,不也是意料中之事?」
「對百姓來說,單純的賢能之人是不是比得上授有天命的真主和佐輔,你心裡清楚得。幸峨侯的身邊並沒有佐輔介麒在,就算他的治政再好,手腕再妙,永遠被記錄在史書的他也一樣只是『逆臣幸峨侯』的稱號而已!」
「是不是真王、有沒有佐輔,到底什麼才是最重要的,對我來說一點也不重要,時局原本就是如此,合合分分、分分合合。」
「我不相信你,這世上沒有人會做沒有目的的事。」
「目的?你指的是為了得到名或利嗎?』』他瞄了她一眼,眼神中又出現慣見的嘲諷。「攻破王都之前,已經獲得都統之位的我,名利方面似乎已經沒什麼好遺憾了,我倒是好奇得很,對介王、對介國,我有什麼好圖謀的?」
「叛變這種事,對於逆臣來說還需要什麼特別的理由嗎?」
他怔了下,為了她所說出來的話,隨即便又笑了起來。「說得真好,確實如此,如果真要叛變,根本不需要什麼特別的借口。不過,諸世的功名也不過就是過眼煙華,轉眼即逝,你不這樣認為嗎?」
「如果是這樣,那麼就是你天生反骨,這輩子注定要成為一個叛變者!」
「天生反骨嗎?」醴驍搖晃著酒杯,眼神變得有些朦朧,你在咀嚼她話裡的意義。「或許吧,或許我真的就是這樣一個天生的叛變者。這個國家也確實活得夠久了,久得連生活在這底下的人也都跟著病了,如果能夠因為叛變而改變些什麼,不也是件有趣之事嗎?」
「怪不得你會被同僚視為猛獸。」留衣盯著他,彷彿看穿了他體內那只嗜戰的妖魔。「就是因為你有這樣的想法,才會讓你沒有一點安定可言的表情。你根本就是一隻天生嗜戰的猛獸。」
「說得沒錯,對我來說,國家存不存在根本遠不及劍下慢慢停止跳動的生命流逝感,我就是這麼一個噴血的男人,一直以來待在我身邊的你難道不怕嗎?」
「怕?我為什麼要怕?」
「也對,你若懂得怕,就不會想要刺殺我了。我倒是好奇,在你行動之前難道從沒想過這個簡陋計劃的失敗機率可能有多高嗎?」
留衣別過臉沒回答,因為就算計劃再倉促、行動再簡陋,為了自由,她別無選擇。
活著自由,或活著像具屍體,這是她唯一僅有的一點選擇。如果能有些許希望,她寧願冒險接受這項匆促又簡陋的暗殺行動,即使只有一絲成功機會,至少她能對自己的未來抱有希望。
「王族之間的父女感情真有這麼深厚嗎?」他挑起眉,淡淡地望了她一眼。手中的酒杯輕輕地搖晃著,彷彿是在等待她繼續說下去。
「我……只能用這種方法,換取我的自由。」留衣咬著牙,不讓恐懼侵略自己的心。
然而一想起將月,想起綺娘,就讓自己又會想起那永遠不想再去記起的可怕一夜。
「王族很可恨,但有誰知道王族之中,出言好與壞的分別?在後宮裡,不是每個嬪妃都會受到君主的寵愛,一日鬼眷消失,等待她們的就是一生一世的冷宮。沒有流動的時間、沒有溫度的生活,更沒有一點點生為人該有的尊嚴。我很願意出生在王室嗎?我能夠選擇自己的未來嗎?
「遭受王族壓搾的百姓可憐也可悲,但他們活在宮外,至少可以選擇逃離。逃離棲瀾、逃離介國,逃到另一個國家,重新開始,機會、美夢就有可能實現……可是我呢?失寵嬪妃生下來的王女,遠比宮外的百姓還不如。沒有機會逃走,沒有權利選擇自己的人生……一切的一切,只能仰賴或許有一天,父親想起被自己冷落的妃子,然後偶來興致地臨幸她!這個妃子的女兒就有那麼一點可能,可能可以脫離那座幽空的冷宮……
「你從沒想過我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吧?十八年來,我過著的就是那樣沒有一點希望、沒有一點夢想的日子……如果殺了一個叛臣可以改變你的一生,你不會願意賭賭看嗎?」
是的,又有誰會知道後宮裡的女人擁有什麼樣非人的生活?王女的權力絕不會大過那些可以決定治政令法的官員,可是,當皇城被攻陷,受到嚴厲懲處的王族男男女女,卻無一倖免。
百姓看到的只有極盡奢華能事的王族,卻看不見王族裡也有流著淚水的女子,活該她們身為王族,只因身為王族,就必須承受過去幾百年來王族的罪孽,必須背負這種惡名活下去。
幸峨侯以自己的聲譽、性命做賭注,追隨幸峨侯的將官們以自己人生做賭注,而她則是以自己的自由及未來下賭,勝與敗、成與不成,如此而已!
「只是幸運沒有眷顧我。」留衣看著窗,眼中已經不見悔恨。
時間洗清了所有後悔,如今只能面對現實,儘管現實醜惡,這就是自己的人生,不是別人替自己選擇的人生,而是自己決定的人生。
「如果到這場混仗結束前我還沒死——」突然醴驍說話了,眼神雖是望向她,卻又好像穿過了數千里外的遠方。「我會給你一個新的身份,到那時,你想上哪去,想到哪生活,全都是你的事了。」
「你……」
「想謝我嗎?嗤——省省吧!道謝豈不污蔑你身上的高貴血統?」
犀利的嘲諷擊中了留衣,含在口中的言詞硬生生地在脫口之前又被她嚥了下去,一瞬間,留衣覺得原本有些拉近的鴻溝,又更鑿開了寬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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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見到突然來訪的上官懲我時,已經是晚昏時刻。
醴驍面露欣喜地接待好友的到來,難得不帶半點嘲弄的真誠笑容浮現在那張俊秀的臉龐上。不料,一下馬的上官懲我非但沒有霹出見到摯友的喜色,反而一臉凝重地衝進他的軍部辦公廳,像是尋找什麼似的東看西看。
「那個女人呢?』
「哪個女人?」醴驍怔了一下,隨後便會意了好友話裡的意思。「哦——她。」
「人在哪?」
「怎麼?一見到我不是幾聲問候,反而當著我的面找起女人。上官,我怎麼不知你也變得和我一樣墮落了。」
「不跟你說笑!那個女人到底在哪?」上官懲我揪起醴驍的衣襟。「你不是已經把她處理掉了嗎?為什麼還把她留在自己身邊?留也就算了!為什麼還把她一起帶到齊都來?」
醴驍不是笨蛋,他很快便嗅到某些不對的氣味。「哦!司寇大人終於想到治我罪的方法了?」
「我跟你說過我不替傻子收屍!那女人到底在哪?!」
「在我的宅子裡。」醴驍有些冷漠地看著上官懲我。「如何?你要殺她嗎?人在我手上時還是活的,過了我的手之後就成了死的,這種恥辱我並沒有度量承受得起。」
「你——」
「她要怎麼死我並不想管,但若是死在司寇大人手中,就又另當別論了。」
「你想和由影對抗?!」
醴驍笑了起來,走向酒櫃倒了兩杯酒。「何必說得這麼嚴重呢?再怎麼樣,我也不會傻到自找麻煩。」
「說得真是好聽,如果是這樣,那麼你現在惹上的又是什麼?」
「啊!你遠道而來,卻沒有美酒可以招待,不免顯得我這位主人有失禮儀。」有些顧左右而言他的回答,他抿嘴,將小巧的酒杯遞向上官懲我。「雖然不是什麼好東西,但也別有一番滋味,就請你稍微忍耐一下吧!」
接過酒,上官懲我快速地一飲而盡,心中有些憂忡醴驍這種漫不經心的態度。
即使相交七年,上官懲我卻很明白在醴驍的心裡仍有某個禁地是他無法觸碰的。儘管他也確實一直謹守不多過問的珍貴自持,但眼下這種情況真是教人懊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