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嗎?那這封信怎麼解釋?」如風把信幾乎貼到她眼前去說,「還有,你自己不也曾經跟我親口承認過,說熾焰一直關在你家,說它的孩子,也就是我留在九寨溝,沒一起帶來的那匹紅馬,是你爹送你的,還說你爹很喜歡它。」
「是,我是說過那些話,但最重要的一點,我卻沒有說。現在你聽清楚了,就是養著熾焰一家三口的地方並不是悠然園,而是凌府。那匹紅馬,也是大約兩個月前,才連同它父母親,一起從凌府送到我家的禮物之一,我爹知道我向來愛馬,為了討好我,就把它送給了我;至於熾焰墜崖的事,則是發生在它出凌府後的路上,這樣你明白了沒有?」
「明白了,但這不是更落實了他們的確早有勾結的關係?你爹信中所說『七年前在紅原的那次斬獲』,會沒有包括熾焰在內?也許這次凌振只是把它送還給你爹,當作你們兩家藉由聯姻繼續狼狽為奸的酬庸。」
「你血口噴人!」
「是嗎?那麼尚雲,你敢跟我否認你們冷家沒有涉足礦業嗎?你敢跟我保證你爹絕對沒有染指我們紅原山谷的那座銅礦嗎?」
「我……我……」不要說離家三年多的她早對家業一無所悉,飛揚知道就算她一直待在成都,對於爹爹的生意,恐怕也不會有任何知道的興趣啊!
然而完全不知她心情曲折的如風,卻把她的百口莫辯當成了無法反駁的默認,當下即拂袖而去,一直到月兒升起時,才帶著乾糧回來給她吃。
往後的幾天,他們便都刻意迴避著那個尖銳的話題,而一份莫名的情愫,則同時在兩人心中快速的滋長起來,讓他們越來越受彼此的吸引,越來越無法將眼光從對方的身上移開。
而對于飛揚來說,這樣的局面,與其說是她長久以來的宿願得償,還不如說是老天開的一個殘忍玩笑,因為如風的心意究竟是真是假,她根本無從分辨;更可怕的是,她甚至發現即使是假的,自己好像也開始寧願相信他是真的了。
這樣的雲飛揚,已經完全沒有了過去的堅強、自主、獨立和果決;這樣的雲飛揚,軟弱、依賴、怯儒又裡足不前,是連她自己想來都會心驚膽戰的。
不!最後她終於跟自己說,事情不能再這樣發展下去。她相信七年前在紅原山谷所發生的事,必定還有他們所不瞭解的內情,而就算爹有牽涉在其中,飛揚也相信後來發生的慘案,絕非他原先所預料得到,更非他樂於見到的。
於是在到黃龍的十二天後,也就是三天前的夜裡,趁著因外頭下起狂烈的驟雨,更顯得石室內靜謐溫馨的時刻,飛揚便問起如風:「如果事情能夠從頭來過,你還是會同意跟那位樵叟習武,而放棄身為一個獵人的單純嗎?」
「其實在跟樵叟學文習武的那一年多裡,我只覺得自己彷彿突然開了竅,天地驟然寬廣起來,每一天都有學不完的知識,練不盡的武功,加上樵叟對我亦父亦師亦友,日子過得新鮮且有趣。坦白說,當時年少的我,並沒有很認真的想過,一旦把殊砂赤掌練成,是否就要到江湖上去闖蕩一番,還是要繼續做個與世無爭的獵人?諷刺的是,在我還沒來得及決定命運前,命運已先決定了我。」
「換句話說,」飛揚深吸了一口氣,再緩緩的吐出來,決定要向他透露一個秘密。「不論眼前走的這條路是好是壞,你都不會……怪我外公多事,教會了你武功囉?」
飛揚已刻意說得輕鬆,但如風仍聽得渾身一震,並瞪大了眼睛反問:「你是說……是說樵叟他是……?」
「我的外公。你一直都不曉得他叫什麼名字吧?他叫雲入江。」
「煙中列崛青無數,雁背夕陽紅欲暮。人如風後入江雲,情似雨余黏地絮。」如風喃喃的吟道。
「沒有錯,他的名字,的確是出自周邦彥『玉樓春』下半闕的倒數第二句,而找到了你傳授武功以後,他就更常唱這闕詞了,對不對?」
「是啊,」彷彿跌回往日情境,又聽到樵叟那嘹亮渾厚的歌聲,如風便隨著回憶,從頭低低的輕唱:「桃溪不作從容住,秋藕絕來無續處。當時相候赤欄橋,今日獨尋黃葉路。煙中列崛——」
「怎麼不唱了?外公還說過原來你們的緣分早寫在這闕詞裡——人『如風』後『入江』雲,難怪他會一見你就喜歡。」
「你是他第幾個外孫女?」如風盯牢她問。
飛揚知道他現在正在想什麼,索性自己挑明了講:「我是他排行第三的外孫女,同時也是唯一過繼給雲家的孫女兒,九年前他開始教你武功的時候,我還不滿十四歲。」
如風的表情開始顯得錯愕。「你是……你就是……?」
「我就是那個在你口中『還是個娃兒』的女孩。如風,當面被人拒絕的滋味,」飛揚苦笑道:「拜你所賜,我竟早在才快十五歲那一年就嘗到了。」
「尚雲,當時我並不知道——」
「你當然什麼都不知道。」從那時到現在,壓抑了好幾年的委屈,突然傾瀉而出,讓飛揚完全偏離了原來只想和他談談外公,並企圖以外公和他的師徒情誼來沖淡他對冷家恨意的計劃,一心只想發洩個夠。「不知道我正好來到一旁偷聽,不知道你那毫不在乎,一口回絕的態度有多氣人。」
「尚雲,我——」
「不,你什麼都不知道,你只知道去想你那個什麼村長的女兒,什麼巧巧,即便在她已成為人妻的此刻,你都還不惜為了她而執意復仇,完全拒絕聽取他人的意見!」在盛怒之中,飛揚竟然連她「應該」對巧巧這個人的存在與現況「一無所知」的事,都給忘得一乾二淨。而大吃一驚的如風,也因為她突然提到巧巧,而使得自己的思路一片混亂,來不及想到應該問她,既然自青羊宮被劫後,就中了「暮煙」迷香,怎麼可能還會知道巧巧的事?那可是自她清醒以後,他和盧鏡就不曾再提及隻字詞組的禁忌啊。
如風的愕然,更加深了飛揚心中的不滿,於是她便又更進一步的逼問道:「一舉兩得,綁了我不但可以用來要挾我父親,還可以破壞凌振與我的婚事,保住你那青梅竹馬的地位。莫如風,你這份愛情,也未免偉大得過了頭,我真替外公感到不值,苦心教導給你的武功,竟然只讓你拿來對付他獨生女兒一家人。」
「你早就知道?!」
「什麼?」
「原來你早就都知道我想幹什麼,卻還佯裝無辜,故作天真。」此刻盤踞在他腦中、啃噬他心靈的,儘是被尚雲當猴要的狼狽,讓如風也無法再做任何理性的思考,只能依憑保護自己的本能回嘴道:「說不定當年的樵叟也是一樣,說不定他根本就是受你父親所托,先過來查看礦區的探子而已。」
「你!」飛揚無法置信的尖叫道,「莫如風,真枉費我外公對你的一片苦心,枉費我這些年來對你的念念不忘,枉費我——」
如風一把將她扯進自己的懷中說:「原來如此!我真笨啊,原來你對我的百依百順,完全是出自於心甘情願的臣服,而非出自於對我暴虐的屈服,既然如此,我又何必有任何的顧忌呢?我馬上就讓你也稱心如意。」
飛揚還來不及做任何反駁,如風已俯下頭來封住了她的雙唇,而之前最多都僅是將她擁在懷中的雙臂,也首度粗暴的在她身上恣意的游移起來。
他要她,該死的,慣常遊戲人間的他、性喜逢場作戲的他,為什麼會獨獨受這冷尚雲的吸引呢?為什麼會僅僅對她產生又憐又愛的莫名情愫呢?自己究竟是中了什麼邪?出了什麼差錯?如果放肆一回,是不是就可以撫平心頭的紊亂呢?
如風的親吻蜿蜒至她的頸間,開始用力的吸吮起來,不見溫存,只有粗野。
自己衝口而出的真心表白,竟然換來這樣的懲罰?他的吻雖然令她心醉,他的擁抱雖然教她神迷,可是殘存的一絲理智,卻讓飛揚非但意識到這不對,甚至是難堪的。
於是她開始奮力的抗拒。不要!她寧可永遠都得不到如風的愛,也不要他這樣的錯待,不要!
「放開我,如風,我求求你放開我。」
「你在害怕嗎?」如風在她耳邊呼著熱氣說,「放心,我保證會好好的——」
「不要!」在這緊要關頭,飛揚委實也顧不得「冷尚雲」不諳武功的假象了,終於微一使力,就將一直當她柔弱無力的如風給推開。
「尚雲?」如風伸手想拉她回去。
飛揚但覺身心俱受重創,只想逃離這個罪魁禍首的身旁,越遠越好。
「尚雲,你要到哪裡去?」
「我恨你,莫如風,我恨你!我恨你!」頭也不回,飛揚已闖進漫天的大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