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迎柏便應邀前來,除了一起哀悼他們不幸意外身亡的大哥夫婦以外,也欣然答應了她的請托,指導那個名叫「未遲」的小男孩箭術。
「有些事,一旦開竅,別說是二十天了,光兩天或甚至是兩個時辰就能豁然開朗,你不覺得嗎?」迎桐別具深意的說。
迎柏當然明白她指的是什麼,而唇邊的淺笑也顯示由他早已看開了那些事情。
「我們的確是不該受上一代恩怨的影響,這一點,以前的母親、大哥和現在的沉潭與你都做得比我好。」
「你也已經打開心結了,不是嗎?」迎桐率先舉步,引導迎柏隨她步向花園,端木家特意為他們夫妻倆準備的庭園小巧清幽,絲毫不遜於一心園的精緻氣派,端木一氏,果然是會稽山陰的名門望族。「就剩手疾,」說到這,迎桐才想到該叫女兒下來。「霓霓,舅舅手不舒服,你自己下來走路,好不好?」
夏侯霓馬上聽話,做出要溜下來的動作,反倒是迎柏表示無妨。「沒看我是用左手抱著她嗎?」
「但是重點並不在這,而在於——」
「我自己的手,我自己最清楚。」
「是嗎?」
「當然,」他的口氣幾乎不見高低起伏。「身為武將,豈能只因為右手不能用,就停止戰鬥?你說,換做沉潭,他可辦得到?」
迎桐不得不承認:「是辦不到,但你的右手也並非完全不能治,不是嗎?」
「是,並非完全不能治,卻也不是能夠完全治好。」「誰說的?」至少透過飛霜的轉述,迎桐得知楚楚就不是這樣說的。
「誰說的並不重要,」他淡淡的回應:「重要的是,這確是實情。」
兩個月前在荊州,當他興沖沖趕到江陵去,想給楚楚一個意外的驚喜時,自己竟先意外的碰到也過去那裡診療周瑜箭傷的彭鶴,並從他那裡聽到了兩件事。
一是楚楚正在與故交談最心愛的人,二是他手疾的真相。
「什麼實情?實情就是你需要最好的大夫,接受最佳的治療,而聽說華佗先生這兩日便會回返江東,正好可以——」
「我已經不在乎右手會怎麼樣了。」他一口打斷迎桐說。
「你說什麼?」
「我說我已經不在乎右手會怎麼樣了,反正就算再度就醫,亦不過是維持原樣,或是再繼續惡化下去兩種結果而已,那倒不如趁還能用的時候,盡量用,直到用壞為止!」
「你不在乎?那你有沒有想過身旁諸親朋好友的感受呢?至少我在乎、沉潭在乎,相信你口中那個『若水姑娘』,也一定——」
「不要再提起她!」他突然揚高的聲量,差點嚇壞了左臂中的夏侯霓。
「舅舅,」她拍拍自己胸脯說:「怕怕。」
「沒事,霓霓,對不起,舅舅話說得太大聲了,對不起。」
夏侯霓這才又重新抱回他的頸項,由得舅舅疼惜,而兩個大人則陷入各懷心事的沉默當中。
迎柏只覺得自己好傻、好傻,在烏林與端木愷並肩作戰時,他不就曾說思萱在「楚楚」、而非「應大夫」或「應姑娘」那裡休息?之後楚楚在受他要挾,答應過去與他生活三個月時,不也曾說如果事實證明她對他已毫無眷戀,那他就得放她走,並且發誓再也不來打擾「他們」?
而「他們」,指的並非她當時所解釋的華佗師父及同門師兄弟們,根本就是能直呼她名字的端木愷和他們所生的兒子。
是,知道楚楚真心所愛的人並不是他,而是端木愷後,迎柏承認自己確實很痛苦,但一思及那恐將影響自己一生的手疾,又不禁心生一絲矛盾的慶幸,更何況從那次她怎麼會為「長河吟」編舞的過程說明中,已知她和現在自己猜測,想必正是能歌的雪飛霜的交情不惡;雖然那和自己記憶中「賈仁」火爆的個性有些差異,但如果端木愷命中注定得以享此艷福,自己又有何話可說?畢竟持平而論,寒衣亦是他能夠認可的江東英雄。
輸給那樣的對手,他無話可說。
「她已成為凍結在我心中最美好的回憶,不要再提了。」迎柏低低的補上。
他不提的原因,迎桐哪裡會不清楚,就跟他至今仍未與飛霜夫婦碰面一樣,都是怕若扯出端木愷「腳踏兩條船」的內幕,會惹得夏侯猛不悅,代妹出頭,硬逼著端木愷與楚楚分開;換句話說,仍是放不下楚楚,仍是對她念念不忘啊。
這正是情感的迷人、或磨人之處?迎桐暗笑在心頭:或許兩者皆有吧。
當初她和夏侯猛的婚姻陷入低潮時,是迎柏助了一臂之力,想要回報,此正其時!
「小哥,有沒有想過未遲那孩子,為何會與才剛認識不久的你,如此投緣?」
「因為我們有相近的背景。」
迎桐似乎沒有料到他第一個反應,竟然會是這個,原本還以為他會看出來那孩子的五官酷似他哩;唉,這難道也算是另類的「當局者迷」?
「仍舊以為父親生前只疼我一人?」
「不,從你的轉述中,我已完全諒解了他所有的矛盾、為難與悲哀,」迎柏的表情泰然、笑容寬容,過往的戾氣已經完全消失不見。「或許讓我們回到母親身邊,留你在父親那裡,是他們夫妻一種無言的相互體貼的方式吧;對了,未遲怎會與你們相識?」
「你知道我幼時曾走失過嗎?」迎桐問他,見他點頭後,便把那幾日的遭遇簡略的描述給他聽。「未遲正是其中一名同伴的孩子。」
「好美的名字,蟬風、蝶衣和香雲,」有個模糊的意念在心中浮蕩著,但迎柏一時之間,卻又無法將之凝聚成形,便接下去問:「他是誰的孩子?蝶衣?或是香雲的?」
「蝶衣是小霜。」
「什麼?你和飛霜原來那麼早就認識了?」迎柏瞪大了眼睛,委實感到不可思議。
「很巧,是不?」
「是很巧,這樣說來,香雲的遭遇,要算是你們三人之間最慘的囉;幼時家破人亡,現在又獨立扶養小孩,不容易呢。」
「你能體會那種辛苦?」
「當然可以,」迎柏一口應道:「自大哥、大嫂離開以後,思萱不就是我一人獨自扶養的嗎?她跟未遲一樣,也常問起缺席的雙親之一。」
「未遲跟你提起過父親?什麼時候的事?」
「今天。」
比他早幾日來到江東的迎桐曾跟未遲消磨過不少時光,知道他並不是一個個性軟弱的孩子,加上有端木愷一家人的疼愛和街坊鄰居的照顧,所以他得到的愛護不可謂不多,如果硬要挑剔他和同齡小孩有什麼不同的地方,頂多也只能說他比較成熱與懂事而已,然則那又怎能稱之為缺點?
可是反過來講,自己也已身為人母的迎桐,同樣不認為那可以算做是一個孩子的優點,因為如果讓她選擇,她就寧可女兒夏侯霓不要有任何超齡的表現,一切都按部就班來。
所以現在聽迎柏說及未遲的「軟弱」,迎桐毋寧是覺得寬慰的。
而迎柏則同時陷入回想當中……。
「森叔叔也會哭嗎?」虛歲五歲的未遲問他。
「當然囉。」不過是因為今天弓老拉不大開,箭老射不太準而已,這是初學者經常會碰到的情況,迎柏沒料到未遲竟會因此而偷偷垂淚;問他為什麼哭,才說因為自己沒有父親,所以「應該」要比其他小孩堅強、爭氣,想不到連弓都沒力氣完全拉開,心裡一急,眼淚便掉了下來。
「我沒事的,叔叔,」面對蹲下來與他平視的迎柏,未遲立即打起精神來說:「我……只要把父親的事全忘掉就好了,如此一來,我就不必因為沒有父親、只有母親而哭了!雖然我不是常常哭泣,但還是討厭永遠當個每次一想到母親辛苦都為了我,而我卻這麼沒用,就會不由自主掉下眼淚的愛哭鬼。」
「傻孩子,」迎柏摸摸他的頭,彷彿看到以前的自己說:「你怎麼可能忘得了父親呢?我們每個人均由父母所生,沒有父親,又怎麼會有我們,所以雖然未遲與叔叔一樣,都是在小的時候,就沒有了父親,但還是要永遠把父親的事記在心中。」
「那樣……有用嗎?」為什麼他的臉龐看起來如此親切、眼熟?好像……自己很早便見過這個孩子似的?
迎柏拉起他的一雙小手,堅定不移的說:「有用的,只要在心中牢牢記住他,有一天,你將會變得堅強。那些令你傷心的事,令你孤單、寂寞,以及失去所愛之人的事,都能把你磨練得更加茁壯;只要你不忘記,它們便將全部轉化為力量,而你也就能靠著自己的力量,讓自己變厲害了。」他是在鼓勵這個孩子嗎?或是在正視自己的過程呢?
此時的迎柏發現自己已無法深究,只覺得這孩子身上彷彿有一股魔力,吸引著自己,讓他願意對他主動敞開胸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