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放心,別慌,我一定能幫你治好,還你本來的面貌。」
接下來飛霜只覺得滿臉清涼,原本的炙熱、滾燙和奇癢無比的痛楚,頓時減輕大半。
之後每隔一、兩個時辰,就會有一雙柔若無骨的手,輕巧無比的幫她換藥,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的重複做著相同的工作。
到了那日深夜,她的眼睛總算勉強得以睜開,足以辨識照顧她的,是一位麗妍佳人。
「這位……」可是該如何稱呼呢?
「你醒了?」身著灰白布衣的那名女子湊上前來,一臉歡喜的說:「醒來就好;我猜你年紀一定比我小,那就叫我姊姊吧。」
好熟悉的一段話,飛霜在恍恍惚惚之中,忽然想起在好久、好久以前,似乎也曾聽過一個人說:「你們兩人都比我小,就叫我姊姊好了。」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飛霜知道自己並沒有忘記幼時那一段往事,只不過此刻腦中一片混沌,委實想不起來……「我在這裡待了一整天,也該回去了,接下來的治療工作,我會交代這裡的侍女幫你做,放心,再過兩天,你即可復原。」
飛霜終於在地出門離去前,掙扎起身問道:「你是誰?為什麼會到這裡來?又用了什麼為我療傷?」那名女子笑了,更添三分柔美,直教人看了打從心眼底舒服起來。
「端木說的不錯,你果然是個活潑開朗的女孩。」
當時飛霜還沒有看到端木愷的留書,聽了她的話,隨即又有了更急迫想要得到答案的新問題。「端木愷人在哪裡?」「我師承華陀,用來為你療傷的是性屬陰涼,可以解屬火之蜂毒的綠苔,另外我姓應——」這時飛霜又沒有耐性聽她但答先前的問題了。「我問你端木愷人在哪裡?」「他自昨夜起,就在我那裡,和我的——」「謝謝你為我療傷,你可以走了。」
那名女子似乎也感受到她不太對勁的口氣,慌忙想要解釋:「姑娘,我——」「我說過謝謝你,現在我累了,想要好好的休息。」
「這……好吧。」飛霜可以感覺到她在自己閉上眼睛後,仍兀自躊躇了一陣,然後才在歎口氣後離去。
該死的、該死的、該死的端木愷。
飛霜只記得自己當時在心底不停的咒罵她那個剛娶妻不久,就找另一個女人去的「丈夫」,卻忘了問自己為什麼會那麼生氣?等到蔣氏過來照顧她,她又過去一心園重新拜見過兩位長輩以後,就更無暇問自己這個問題了。
因為在一次偶然的機會裡,蔣氏將端木愷與雙親素來不合的原因說給了她聽世0世0。
當時的飛霜已頗得公婆的喜愛,他們一點兒也不嫌棄飛霜仍舊佯稱的賣唱女身世,反而對她能夠拴住兒子一顆彷彿始終也不肯安定下來的心,大表詫異,也大為感激。
「父親、母親,」飛霜用他們堅持的親謔稱呼說:「寒衣『娶』我的經過,我已源源本本的說予您們聽,他其實是想利用我來逃避您們為他選擇的對象和安排的婚姻,您們肯原諒我,飛霜已經無以為報了,怎麼還敢反過來接受您們的謝意?」「不,飛霜,你有所不知,」端木祥趕緊解釋道:「我們這個獨子行事一向我行我素,如果你沒有令他心折之處,就算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也不會點頭娶你,我想他一定是先被你的歌聲與孝行打動,又曉得你實際上麗質天生,所以才善用機會,火速做下娶你的決定。」
真是癡心父母古來多,端木祥根本是在做一廂情願的推測嘛,誰曉得連那看起來頂多只年近四十,依舊明艷照人的竇錦文也說:「真正動了情的浪子是這樣的,不計身份、地位,一心只想與她長相廝守,可是娶到手後,便又突然情怯,所以才會隔天就藉故溜掉,這個孩子,這幾天就滿三十了,怎麼還是這麼皮薄。」
飛霜在心底暗叫:我的天呀,端木愷才沒有您們倆患得那麼天真善良哩。
後來也是經由蔣氏的那一番解說,飛霜才曉得存在於端木愷心中的那個死結是什麼,以及竇錦文那番話,與其說是在講兒子,還不如說是在回述自己的心理轉折吧。
而她也終於明白端木愷娶她的真正用意了。
表面上是要「逃避」,其實根本就是想要拿她做為讓父母難堪,兼發洩一下多年怨恨的「遊戲工具」。
她可不願意隨著他無聊的計劃起舞,更何況所謂的「怨恨」,或許只是固執的誤會,為什麼端木愷偏要沉溺其中,不可自拔呢?如同忘了自問為什麼會對端木愷在原應屬於他們的「新婚之夜」,跑到另外一個女人家中去之事,大為生氣一樣;這一回,飛霜照樣忘了自問端木愷與他雙親之間的誤會,又關自己何事?她只是好好休養了兩個月後,便對公婆提出了想回去祭拜一下已故「雙親」的心願。其實當初會讓端木愷把房寬的靈柩送回河南,只因為伯父夏侯惇正任河南尹,一旦見到自己堂弟夏侯淵郡內的郡尉之一——房寬遺體,再看到她藏於棺底的信函,便會明暸一切,再將房寬送回去與他的妻子一起安葬。
雖然端木愷不太可能探得她的底細,但自己一切還是以小心謹慎為要,否則一旦被他得知自己與夏侯家的淵源,那之前的努力,豈不是會全部均化為泡影?正因為有層層的顧慮,所以便也央求端木家的人,不要主動告知端木愷她的行蹤,並說一旦守孝期屆浦,自己一定會立刻返回山陰縣。
飛霜哪裡曉得自從那回一別,端木愷便再安心不過的逍遙去了,非但因為最近周瑜一直熟知他的行蹤,因而不必再對朱爺爺和蔣奶奶交代去處之外,更因為根本不關心那個「丑新娘」會在朝露館待多久,所以始終沒有跟家中聯絡,更遑論問起妻子了。
於是一對徒具也沒有多少人知道之名分的假鳳虛凰,便在偶然遇合以後,隨即又天各一方,回到他們原先的軌道上去。
飛霜卻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會在八個多月後,再度聽到「端木愷」三個字,而且他現在人還就在左近之處。
她的手迅速探入腰間,取出半年前她離開朝露館時,唯一帶走的……什麼?那本是一場戲,自己能將它說成為「信物」嗎?端木愷在信上說:「你若還喜歡,就收下它,若不喜歡,扔掉它也成。」
豈止喜歡,打從收下它以後,飛霜就再也沒有讓它離開過自己,如今撫摸著它雕成蝶形的紋路,心湖更是驟成波濤,五味雜陳。
為什麼會一直帶著它?貪戀它非但在酷熱的天氣裡,真的能令人遍體生涼,而且在轉涼的此刻,還會反過來散發出暖息的優點?不,自從與義兄夏侯猛的妻子桑迎桐結為好友後,自己就像多了個姊妹似的,奇珍異寶、貂皮毛裘,從來便沒有少過,即便是在那之前,身為夏侯申義女的她,光是手邊的一些「小玩意兒」,也都不遜於端木愷送給她的這塊冬暖夏涼的寒玉。
既然如此,何以在接受它之後,就只獨鍾於它,連此次秘密跟隨曹操南征,亦不忘將它配在腰間?雪飛霜甩了甩頭,暗叫自己別再往下想了,她與端木愷一在北、一在南,一為曹營細作、一為吳軍大將,林林總總的事實,是絕對不會因為偶然的遇合,而產生任何變化的啊。
是嗎?才想下定決心,心底便有個聲音悄悄的反問:雪飛霜,真是如此?真的沒有產生任何變化?如果沒有,你道六個月裡,何以至慢半個月、至快一旬,必定假藉自河南去信山陰,給公婆報平安兼閒話家常,唯獨從來不曾問及端木愷的行蹤?如果一切一如往昔,為何那次回到許縣後,你會事事均向曹操報告,獨漏曾與周瑜巧合一遇?如果你的心意依然堅定,為什麼會以編造的謊言,解釋房寬遇害後,你獨自滯留江東二月的緣由,而不肯對任何人提及你與揚威中即將端木愷之間的短暫婚姻?自小便被讚揚冰雪聰明,自己也覺得還算伶俐的她,怎麼會察覺不到這些轉折?又如何會不知這些轉折背後的可能原因?只是……飛霜突然發現她迫切想要見端木愷一面,或許再次面對面以後,便能釐清紊亂的情愫。
對,她迅速穿過這原本為長沙郡太守居處的長廊,打算現在就過去找曹仁將軍一探究竟,並要求見「敵將」一面。
萬一曹仁問起這次南征受降、被俘的叛將亂臣無數,為什麼她會獨獨想見端木愷呢?有了,屆時便說她之前到南方來潛伏時,素聞這位出身貴族的軍官驍勇善戰,好像天生下來,就酷愛爭戰廝殺似的,可見他最看重的是戰場上的血腥,而非無謂的忠義,若能將之招降,豈不比什麼都好?對,就這麼跟曹仁將軍說,相信憑她過去輝煌的——飛霜的如意算盤尚未打完,便聽到走廊的另一側有人在說:「將軍真要這麼做?萬一丞相怪罪下來……」「從事,丞相要真正怪罪下來,也有我一力承擔,你擔心什麼?」飛霜認出來講話的兩人,一是原來擔任徐州刺史從事的周宣;刺史的工作在於刺探州事,而從事則是刺史分派在州內各地的視察官;分派出去的,一向稱為「部從事」,只有留在刺史身邊的,才獨稱「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