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封為揚威中郎將以後,他平時的行蹤仍然飄忽不定,但只要自己透過他老家一對朱姓夫婦傳話予他,端木愷無論人在何處,定然及時趕回,助他一臂之力。
正因為兩人是如此心照不宣的莫逆之交,所以當端木愷極為難得的對他提及「有事」必須返回山陰一趟時,自己才會一路相送到錢唐來。
可恨復令人焦急的是,這端木愷分明懷有心事,卻直到兩人已達事先講好送至此地即可的錢唐,猶不肯鬆口半分,與他一吐胸中鬱悶。
「在想什麼?」端木愷突然出聲問他:「聽說只是一對江湖賣唱的父女,你可別又使出看家本領來為難人家。」
兩人相偕跨進前廳,周瑜笑著反問:「什麼看家本領?」「曲有誤,周郎顧呀,明知故問,」端木愷輕推了他一下取笑道:「普天之下,誰人不曉得你周郎從小就愛音律,樂曲演奏時如有錯誤,你都能一一指出,故有『顧曲周郎』之稱,還在這跟我裝什麼迷——」端木愷話還沒有說完,已被周瑜拉著坐下,並示意要他噤聲傾聽。
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歡娛在今夕,燕婉及良時。
征夫懷遠路,起視夜何其。
參展皆已沒,去去從此辭。
行役在戰場,相見未有期。
握手一長歎,淚為生別滋。
努力愛春華,莫忘歡樂時。
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廳前屏風後隱隱可見一個白衣身影,織細窈窕,但最楚楚動人的,卻是她清唱的歌聲。
若非對自己的歌聲充滿自信,誰敢隨意清唱?但這位歌女的聲音清麗婉約,高處飛越,低處迴旋,全無窒礙,並將這首古詩中的纏綿、恩愛、痛楚與不捨,單純藉由歌聲,完完全全的展現出來。
「公瑾,如何?」端木愷悄聲相詢。
「好極、妙極。」雖然只是簡短的四字,但出自周瑜之口,卻已是莫高的評價。
由於今夜的邀唱,並非出自周瑜或端木愷的安排,而是吳氏族人原就預定好的節目,所以他們兩人的對話,也就淹沒於一片喝采聲中,倒是那位賣唱女緊接在後的道謝聲,一下子便又攫取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家父午後新喪,所寄客居又遭洗劫一空,小女孩但求在座爺兒們高抬貴手,多給一些賞金,好讓小女子料理家父喪事,扶棺返鄉,大恩大德,沒齒難忘。」
此言一出,正引得眾人一致議論紛紛時,端木愷突然揚聲問道:「我們與你非親非故,又怎知你說的話是真是假?若白白被你誆去銀子,豈不冤枉。」
屏風後的白衣身影曾經僵了那麼一下,但隨即恢復鎮靜說:「公子若願意,可隨飛霜回轉已無長物的居所一探。」
「萬一反遭你根本沒死的父親洗劫呢?」此言一出,連周瑜都朝他投來詫異的眼神,他所認識的端木愷任俠仗義,今夜為何反對一名賣唱女子百般嘲弄、萬般刁難?「請問公子大名?」賣唱女的平靜反應也大大出乎眾人意料之外。
「我乃吳侯帳下之揚威中郎將——端木愷。」
「可憐吳侯。」賈唱女突然譏剌道。
「大膽。」端木愷隨即喝斥,而座中諸人除了周瑜仍一派氣沉神定以外,其餘人等早都噤若寒蟬。
「前任吳侯渡江南下之初,將兵雖只有六、七千人,但戰力堅強,所向皆破,無人莫敢當其鋒;我還聽說孫策為人,美姿顏、好笑語,性闊達聽受,善於用人,是以士兵見者莫不盡心,樂為效死;到了江東以後,且嚴申軍令,士兵不得擄掠民間財物,雞犬菜茹,一無所犯,因而受到百姓的歡迎,聲勢漸盛,終至威震江東。」
想不到屈屈一個賣唱女,對孫策生前的功業會有如此深入的認識,廳內霎時鴉雀無聲。
「簡言之,孫策能以父親孫堅所留下的一點名氣,及幾個幹部和數百名部曲的小小遺產,憑其個人的英武,在江南開創基業,殊為不易,惜英年早逝,幸後繼有人,臨終前對現任吳侯說:『舉江東之眾,決機於兩陣之間,與天下爭衡,卿不如我。舉賢任能,各盡其心,以保江東,我不如卿。』這話可說是『知弟莫如兄』,講得對極了。孫權不常自將,但知人善任,用人不疑,推心置腹,信任專一,的確不負乃兄所托。我只是不明白,何以有你這位粗鄙無禮的反證?莫非言多必失、行多必錯,所以才說可憐吳侯,中郎將,難道我有說錯?」端木愷從未被人搶白至無言的地步,正當座中諸人,除了周瑜仍舊面不改色,甚至還滿懷興趣,等著看端木愷的反應之外,餘者盡皆為白衣歌女捏一把冷汗之際,廳內突然又起變化。
「雪飛霜。你這個賤女人居然沒死,看我不——」一進廳內便推倒屏風,往飛霜身上扑打過來的女人,因為被飛身向前的端木愷攔住,所以既沒有得逞,也沒有機會罵完。
「吳府之內,豈容你撒野,快住手。」
「我為什麼要住手?她害得我——」年約四十,長相不錯,偏因一臉蠻橫而變得猙獰的女人才再度開罵,便又嘎然而止,隨即喊道:「寒衣?你不回山陰,還在此地做啥?難道不知舅父、舅母與我雙親,皆已為你和蓮妹的婚事忙翻了天?」原來如此。端坐在一旁的周瑜心想:原來這位潑辣女人的妹妹,正是端木愷一路沉鬱寡言的緣由;不過話說回來,若天底下一般姊妹,都如同他的愛妻小喬與其姊大喬容貌相似、個性也相仿那樣,端木愷還的確是有煩惱的道理。
豈料端木愷接下去的反應,卻令周瑜也失了鎮靜,驚跳起來。
「荷表姊,我不回山陰,先至錢唐的原因很簡單,那便是她。」他不但口裡說著,手也已經伸出去,將雪飛霜拉近身旁。
「她?你和她有什麼關係?」
「也難怪你不知道,因為我根本沒讓任何人知道;荷表姊,見過我的妻子?」話一說,他便將雪飛霜臉上的面巾掀開。
「呀。」端木愷的表姊率先尖叫出聲:「鬼啊。」
那的確是一張不怎麼好看的臉,眼泡腫脹,鼻歪嘴斜,一張臉足足有別人的一倍半大,左臉頰尤其紅腫高聳,幾乎就將左眼給擠成為一條細縫。
「荷表姊,請你放尊重一點,勿要胡說八道,」端木愷卻一派鎮靜的要求:「別忘了,算起來,她還是你的弟媳婦兒。」
「我……我才沒有這麼醜的親戚,寒衣,你是在開玩笑的,對不對?她不可能是你的妻子,對不對?難怪這狐狸精每次唱歌時,都只讓她爹在屏風前拉弦或彈琴,自己則始終躲在後頭,這樣也能將邱霖那死鬼迷得團團轉,我倒是要看看等他見過你這妖女的真面目後,還迷不迷你?走,跟我見我夫君去。」
「荷表姊,我說過了,」端木愷以其挺拔的身材,護住雪飛霜,擋住了葉荷。
「這是我的妻子,一待辦完她爹的後事,我馬上就帶她回家裡去拜見公婆。」
「寒衣,這種事,豈可兒戲?」
「你們擅自幫我決定對象,還以我若不從,便要向吳侯舉發為脅,才是在開我玩笑。」
「你若不是有屈從之意,又何必有返鄉之行?」「錯了,荷表姊,我本是為了要與父母畫清界線而回。」
「你說什麼?」
「總之你叫令妹另擇良木而棲吧。」
「我就不信你這風流天下聞名的人,忍受得了那個醜八怪。」
端木愷不怒反笑。「你沒聽說過:『紅顏薄命,醜陋伴老。』嗎?我倒覺得我們可以白首偕老,你說是不是,夫人?」雪飛霜抬頭向他,扯動嘴角,以外人皆看不出來的笑顏回道:「是,我很樂意陪在你身邊。」沒有說出口的話則是:端木寒衣,這可是你自己送上門來的,想利用我?可以,只要你不介意我也反過來利用你的話;若能為曹公招得你這名悍將,暫且充當你一陣子的妻子,又有何妨?
第二章
八個月後
東漢獻帝建安十三年.秋莉州.長沙郡.臨湘縣
雪飛霜剛推上門閂,打算為自己倒杯熱茶,便意外聽見外頭廊下有人議論道:「吳軍大將,真的?假的?」「如假包換,還是孫權小兒素來倚重的一員大將哩。」
「誰?難道會是那個中護軍兼領江夏太守的周瑜?」「雖不中,亦不遠矣。」
「你快別賣關子了,今日被曹仁將軍擄獲的吳軍將領,究為何人?」「聽清楚了,是他們那位揚威中郎將端木愷。」
端木愷。端木寒衣,她的丈夫。
接下來外面那兩名士兵又說了些什麼,雪飛霜已全然不知,因為她的心思已迅速飛回去年底,飛回錢唐,飛回到與端木愷結為夫妻的荒唐始末……那夜在吳府幸賴端木愷解圍以後,雪飛霜立即率先與周瑜密談過一陣,才獨自隨她離開吳府的「丈夫」,來到她和房寬居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