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臉埋在雙掌中,任淚水無盡的流淌。
「意同、意同,」讓我坐在他的摩托車上,自己站在我面前的慕覺改而扣住我的肩膀,不停的叫我:「我們都知道琳琳是個孝順父母、友愛姊弟、體貼朋友的人,對不對?」
我點了點頭。
「所以她才會走得那麼急、那麼快,不願勞累父母照顧她,才會讓你與柏宇一再被事耽擱,不讓你們見到她車禍後的樣子。」
我終於停止哭泣,抬起頭來。「真的?」
他的眼中也淚光隱隱。「真的,難道你忍心辜負她的苦心,不願只記住她生前活潑的身影和快樂的笑容?」
「慕覺,再過幾天,就是她的生日,我連禮物都想好了,我要送她一套裙裝,你也知道琳琳喜歡攝影,個性又大而化之,所以除了國、高中的制服以外,我從來就沒有再看過她穿裙子;你也知道她正在想辦法存學費,說等存夠了,就要到美國去學攝影;對了,前些日子她還告訴我說,現在她正在跟管理處的特約攝影師學風景攝影。范媽媽說他們為她穿了套粉紅色的鳳仙裝,鳳仙裝耶,」我的淚水再度緩緩流下。「你說得對,或許她根本不想讓我們看見她穿得那麼淑女的模樣……」
「不要再說了,除了記住她的好以外,也不准你再想了。」慕覺驀然將我鎖進了他寬闊依舊、溫暖依舊的懷中。
而我的淚水則迅速染濕了他胸前的衣襟。
隔年因為我計畫在九月時赴美遊學半年,所以趁暑假前,家同特地為媽媽、大姨和我們姊弟倆安排了一趟環島之行。
「意同,有人按門鈴,去看看是不是家同送你媽媽回來了。」
「喔。」洗過澡,一身休閒服的我邊朝房門走去,邊應道。
我們到中途點台北來已經三天,父親大人卻直到今晚才現身,而他來的目的,自然是要我們回「家」去吃「團圓」飯,可惜我照例興趣不大,就以要留在飯店陪大姨為由,婉拒了他。
誰知我也滿心以為大姨說得沒錯,因而省略詢問步驟,直接拉開門後,竟會發現站在門外的人,根本不是媽媽與家同,而是……
「意同,外頭是誰?怎麼──」豈料大姨走過來,用的卻是再自然不過的口氣:「魏慕覺,是你,來接意同的對不對?」
「阿姨,我……」我有一大堆的問題想問,但忙著和大姨打招呼的慕覺根本無暇理會我。
「去吧,家同跟我提過說你會過來。」
家同?
「現在是八點二十,我會在十一點鐘以前送她回來。」
「沒關係,有對最近剛結婚的學生約好待會兒過來看我,所以你們不必擔心我沒伴;意同,萬一你還是最早回來的,那就到樓下的Coffee Shop找我。」
「那我們走吧,意同。」
我抬頭看了看他篤定的表情,索性放棄詢問的念頭,只說:「給我三分鐘換衣服。」便轉進了浴室。
第八章 陰錯
「啊,想不到在台北也能看到星星。」我仰著頭讚歎,說完才發現這句話好熟悉,對了,我們在多年前的國中同學會上,好像也有過類似的談話。
「別搞錯了,這裡可不是上回你聽我拉琴的地方。」慕覺向來猜得到我的心思。
我們坐在伸延進一汪湖水的木板通道上,四下寂寂,八方默默,依著星月的微光,我可以看見鄰旁有幾條兩人座的小船,時而隨著湖波,微微蕩漾著。
「你不問我這裡是哪裡?」他到我身邊落座。
我搖了搖頭。「和你在一起,我始終是最安全的。」
「本來想帶你上陽明山,又恐怕你觸景傷情。」琳琳當初念的正是文化大學,以前我每次北上,例必上陽明山去找她借住。
「事過半年,我已經可以開始慢慢接受她的離去了。」
慕覺聽出了我語氣中的不捨,遂轉變話題說:「餓不餓?剛剛你去換衣服的時候,阿姨跟我說你今晚心情不好,沒有吃晚餐。」
「沒什麼,只是看我爸拚命要我們回去跟他太太示好的樣子,讓我很不舒服而已。」
「那你現在一定餓了,我車上有蛋糕,要不要我拿來──」
我伸手拉住了半起身的慕覺,阻止他道:「不用了,我不餓,而且我現在吃早齋,過了十一點,就不吃葷食,包括蛋在內。」
「可是現在才九點多,你……」
「不用,」我堅持:「真的不用。」
慕覺猶豫了半晌,見我執意,終於又坐了下來。
「怎麼會想要吃早齋?什麼時候開始的?」
「小時候,每次外婆到我家裡來,媽媽總要為她準備不一樣的早餐,我看了好奇,就問她說:「阿嬤,你怎麼不吃蛋?」外婆才告訴我一個故事,說以前她有個弟弟,姊弟的感情很好,有一天,弟弟因為受不了家庭的壓力;對了,他後來娶了一個精神方面有問題的太太,情形時好時壞,讓人大傷腦筋;總而言之,有一天,外婆這個弟弟不見了,家人遍尋不著,外婆於是許願,只要能找到弟弟,她就願意吃一輩子的早齋。」
「後來找到了。」
「是,找到了,在山裡找到了他的屍體。」
「屍體!」
「他已經喝下農藥自殺。」我的語氣一貫的平穩:「可是畢竟是找到了,對不對?從此外婆便信守著對神明的承諾,吃一輩子的早齋。你知道嗎?其實我並不認識這位舅公,他早在我出生之前好幾年,就已過世,但因為外婆吃早齋的習慣,卻讓我一直記得他。」
「你希望用同樣的方武,來紀念一位早夭的朋友。」他明白了。
不像孫昌祥,當他得知我為逝去的琳琳吃早齋時,竟然說:「走了一位朋友,你早上就改吃素,那要換成我怎麼樣,你不是就得全年吃素了。」
「是的。」
「如此多情,如此善感,意同,是注定要吃苦的啊!」
我猛然扭頭看他,略微揚高聲音說:「可是再怎麼多情善感,當初仍然傷害到你了,慕覺,我一直沒有機會跟你說,說我很抱歉,真的、真的好抱歉。」
「應該說抱歉的人是我,」他直視前方,微顫的雙肩卻依然洩漏了他心中的激動。「說過那麼傷人的話的人,是我,意同,原諒我,請你原諒我,我並不是故意,真的不是。」
「當然不是。」
「你說什麼?」慕覺彷彿不敢相信會這麼輕易就得到我的認同一樣,聞言即轉頭看我。
「我說你當然不是故意要說那些話的,更何況以我對你的認識,還會不曉得敦厚如你,必定是先受到了相等的傷害,否則是絕對不會在痛到極點的情況下,衝口而出,反刀相向的。」我迎上他鏡片後澄澈的雙眸,好像得到了鼓勵似的,繼續往下說:「慕覺,或許一切只能怪我們太年輕,你太年輕,我太年輕,而愛情畢竟與友情不同,在做朋友的時候,一切都好說,可是一腳踏入愛情的領域,我才發現自己沒有辦法接受你的脆弱,因為你在我眼中,從小到大,一直都是那麼的強,乍然面對你的脆弱,實在令我不知所措,反過來說,你也無法相信一向對你溫柔相向的我,會突然失去了包容的耐性……」
「是的,的確是這樣,」他吁出一口氣,歎道:「就和大為幫我分析的一模一樣。」
「大為?」我曉得大為是他在大學時代,志氣最相投的朋友。
「是啊,大三上開學後,我把他當成了你,天天到學校對著他發脾氣,最後他受不了了,就反過來臭罵我一頓,要我放下身段,拋開自尊,下去台南,好好的跟你把話說清楚,還說剛接任活動中心總幹事的你,一定非常需要我的支持與幫忙,他的話,我全聽進去了,結果說巧不巧,當晚回家就接到你的電話,感覺上,你好像很不開心,所以我馬上決定要下去看你。」
啊,那通電話,在被切斷之前,我的確是有聽到了他說:「我想去──」
「你當時說的話是你想下來,對不對?」
「對,我不但想,而且也做了。」
「你真的有到台南去!為什麼我完全不曉得?」
「因為我仍然慢了半拍。」
「什麼意思?」
他說他到女生宿舍門口時,正好看見兩個男生同時請一位要回宿舍的女同學,到我房裡去叫我,從他們對話中,他聽出那兩個人都是我的「新朋友」,而且還都是有意追求我的男孩。
「其中一個表現得自信滿滿,說他是跟你約好時間,要來接你去划船的,還說他側聞你前一個男友非常反對你擔任總幹事,可是他不同,他現在也是繫上的總幹事,可以對你做到完全的體諒。」
原來孫昌祥那一天真的到宿舍去了,而慕覺也正好下來。
「那幾天我回家去了。」
「你回家去了?」這回換慕覺大感驚訝。
「是啊,他們的交談中,沒提到這一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