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句話說,就是不想告訴我他們是什麼人了?」
「你為什麼想要知道他們是誰?」艾葭反問:「是為了關心我,還是為了滿足你自己的好奇心?」
詠浦被問得心中怔然,詠炫剛勸過的話,也同時在他腦內響起,但艾葭倔強的神情,以及回異於方才面對那四名男子時的溫柔的剛硬,卻令他無法不胡思亂想,無法繼續保持冷靜。
「艾葭,我再問你一次,他們究竟是什麼人?」
艾葭從他近乎咬牙切齒的口氣,從他差點青筋畢現的面龐,終於也察覺到他滿腔的怒火,自己心底的怨氣反而立時為一種啼笑皆非的感受所取代,另外還有一絲不可否認的陶醉情懷,想不到她這個帥帥的男朋友,竟是個不折不扣的醋罈子!
於是艾葭帶著微微的笑意說:「他們是好人,是在我十一歲那年,負擔過我一部分生活費的恩——」
「客?」詠浦突然截斷她的話說:「難怪你會一口咬定我是鴨,原來你自己在那麼小的時候,就曾經做過——」發現自己竟然口出何言時,詠浦猛然打住,並立時慘白了一張臉:老天,他在胡說些什麼?
但最可怕的,還是艾葭的反應,她只是收回了凝視他的眼光,繼續收拾杯盤,既沒有開口罵他,也沒有震怒失控,甚至連收拾的雙手都不見顫抖。
「艾葭,對不起,是我的錯,是我口不擇言,是我心慌意亂,是我——」
她端起所有的杯子,往後頭走去,依舊不發一語。
「我是混蛋,艾葭,實在是因為你這陣子行事詭密,又什麼都不肯跟我說,所以我才會胡思亂想,才會妄加猜測,今晚進到店裡來,又看到你跟他們有說有笑,我覺得更加委屈,因此——」
「我想出去走一走,你留下來看店吧。」她依然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就拉開後門,往前直走。
「艾葭!」詠浦簡直不敢相信兩人的關係會變成這樣,在呆愣了幾秒鐘以後,第一個反應便是衝到前頭去將鐵門拉下,然後就跨上摩托車追過去。
可是艾葭盡挑騎樓走,不得已,詠浦也只好隨便找個地方將摩托車停下來,再跑步追了上去。
「艾葭,艾葭,你不要這樣,你說話,至少跟我說說話,好不好?」
在走過兩條街後,詠浦才首度開口懇求,但艾葭卻像完全沒有聽到任何聲音似的,繼續邁開大步往前走。
兩人就這樣或並肩、或前後地又走了半個多小時,詠浦終於再度忍不住的採取更進一步的行動。
「艾葭,不要再走了,不要再跟我鬥氣了,行不行?你想打我、罵我都行,就請你不要這樣折磨你自己,你知不知道——」
只顧看她,竟無暇注意到兩人正來到警察局前頭,而在說話之間,原本站在門前的那名警員,也已來到兩人身旁,並開口問道:「請問一下,是不是有什麼麻煩?」
雖然沒有指名,但詢問的對象,分明是艾葭,而非他。
詠浦剛想回他一句:我們情侶吵架,干你什麼事時,艾葭已搶先應道:「我是你們局長的女兒,這是我的跟班,他要把我捉回家裡去,你要不要阻止他一下?」
那名警員一聽就曉得這是艾葭在開玩笑,再看他們兩人均衣著整齊,面貌端正,一下子也猜到了他們可能正在鬧彆扭,便有些煩悶的揮揮手說:「去、去、去,沒空陪你們這些少爺小姐們耍樂。」
「辛苦了,警察先生。」艾葭抽出被詠浦扣住的手後,還不忘向他揮了揮。
「走好,」警察這會也笑了。「再見。」
見她還肯說話,雖然對象並不是自己,詠浦多少放心了些,決定乾脆默默跟著她走,不再多說一句話。
他們兩人就這樣走著、走著,一直來到松山機場的跑道末端外,艾葭才終於停下她的腳步。
「我這輩子,最最痛恨的事之一,就是遭人誤會,所以我一定會解釋,但解釋的話,我也一定只講一次,聽不聽則隨便你。」
「可是這裡機聲隆隆,」才因她肯說話而竊喜不已,隨即又為飛機起降苦惱起來。「教我如何聽得清楚?」
艾葭轉過頭來盯住他,一字一句的說:「如果你肯聽,即使不用我說,一樣會清楚。」
詠浦聞言心頭一震,馬上如被人當胸擊中一拳,暗罵自己愚蠢,接著便反手脫下身上的夾克,為她披上。「我們回小角落去。」
「詠浦……」艾葭的眼光終於不再凌厲,口氣也不再冷冽,漂亮的眸中開始浮現令詠浦心悸兼心疼的淚光隱隱。
他微一使力,便將她帶進了懷中,跟著吁出一口長氣。「這一次,我真的險過剃頭,對不對?請你答應我,這一回不跟我計較,求求你。」
「你不需要解釋了?」
「不需要了。」他捧起她的臉,餘悸猶存,當然不需要解釋,萬一讓她說了,自己豈有可能再留住她?她想解釋是一回事,自己逼她解釋可又是一回事啊!剛剛她走那一個多小時,分明就是難以抉擇的表現,可憐自己還是要到她差點出口的前一瞬間,才悟出這個道理。
如果愛情當中沒了尊重,少了信任,那可還有存在的必要?他是個傻子,真是個不折不扣的傻子,看來在愛情這門功課中,自己該學的地方還真不少。
明白這箇中奧妙後,詠浦頓覺心下一鬆,非但不再介意今晚所見,甚至連積壓多日的心頭陰鬱,都跟著一掃而空。
側過頭,他尋著了艾葭的唇,交換了一個最纏綿溫柔的吻。
「這兒風大,」好半天以後,詠浦才放開了她說:「我們回去吧。」
「你的車呢?」
「不曉得啊,」詠浦像是直至被問才想到似的說:「回去再找找看好了。」
「萬一找不到呢?」艾葭反倒擔起心來。
「沒有弄丟你,才是最重要的。」
聽了這句話,艾葭突然沉默下來。
「艾葭?」詠浦想要帶她走。
但艾葭卻反手拉他坐下來。「難得過來,坐一會見再回去吧。」
詠浦本來還想再說什麼,但看她一臉堅決,也就順勢陪她坐了下來,頭頂上湊巧飛過一架飛機。
「又有好多人要回家了。」她輕聲說道,其中蘊含著無限欽羨。
「這就是你到這裡來的原因。」詠浦好像在剎那間捕捉到了「什麼」。
「是的,每次我心情極端好,或極端不好的時候,都會一個人跑到這裡來。」
「看起起降降的飛機?」
艾葭轉頭看著他說:「不,是揣想那些離家與返家的心情。」
「你的家,」雖然不曉得該不該問,但詠浦仍說了。「是在某一班飛機的航程終站嗎?」
「不,是在某一班飛機航程終站鄰近的地方。」
「你最近一次回去是什麼時候的事?」
「自高職畢業北上以後,我就沒有回去過。」
這個答案委實大大出乎詠浦意料之外。「什麼?」
艾葭再度移開原本與他對視的眼光,望向前方說:「五年多了,我已經在這個坦白說,連住五天都嫌多的地方住了五年多。」
「台北真有這麼糟糕?」
「對於土生土長的人,對於喜愛它的資訊便捷的人,對於貪慕它的繁華絢爛的人而言,台北,自然也是美麗的家園。」
「但對你而言,顯然並非如此。」
「因為上述那些東西,有些並非我生就的條件,另有一些則根本不是我追求的目標。」
「那你為什麼還會在這裡一待將近六年?」
「因為這裡有我最需要的東西。」
「錢?」
「不,」艾葭斜睨著他問:「你以為這裡遍地是黃金跟新台幣,我可以一下飛機就撿,等到撿夠了,便再搭下班飛機回去嗎?如果是那樣的話,我也不必時時跑來這裡望梅止渴了。」
「那你指的是……?」
「賺錢的機會,」艾葭驀然握起拳頭,用堅定的口吻說:「這裡有無數賺錢的機會,而我正需要賺錢。」
「你想賺很多、很多的錢?」這是他一早就曉得的事,不過今晚他似乎還能多知道一些,那就是艾葭一直不肯公開的隱密心情。
「是的,我要賺很多、很多的錢,讓我可以不必再繼續賺錢的錢,正如同我會在台北一留五年,也是為了往後可以不必再長住台北,」說完以後,她自己先笑了起來。「像不像在玩繞口令,有沒有讓你有聽沒有懂?」
詠浦搖了搖頭。「沒有,我聽懂了。」
「頂多再兩年,只要小角落的生意持續成長,頂多再兩年,也就是我二十五歲時,相信就可以休息了。」
「為什麼?」詠浦當然希望她會說出自己私心盼望的答案,好比像是:因為或許要開始考慮婚姻,或許屆時身旁會有我想與其結婚生子的人。
但是她的回答卻是:「因為夠了。」
「什麼夠了?」
「錢賺夠了。」
詠浦有那麼一剎那的怔然:夠了,賺夠了,錢賺夠了;多麼令人意外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