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嬸嬸,裡頭那位姑娘是誰?」她聽見外間一個爽朗的男聲問道。
「是我一位朋友。」
「她生了什麼病嗎?不然為何已整整睡了十來個小時,還不見醒來的跡象?」
伴著幾聲悅耳的輕笑,那女聽答道:「她沒病,只是不慎連喝三杯加了份量昏睡藥 粉的酒而已。」
「畦;這麼厲害;瞧她長得那麼漂亮,不會是被人下藥陷害的吧?那及時救了她的 英雄又是誰呢?」
「關宇,想像力別那麼豐富成不成?咦?你跟人約的時間不已經到了嗎?還不快去 ,晚了就搭不上船囉。」
「對對對,」那男人顯然一陣慌亂的說:「那我走了,小嬸嬸,中秋記得帶小宣回 家,爹娘都惦記著緊呢;哦,對,再答我最後一個問題,我就走,下藥的人到底是誰嘛 ?」
「就是你口中的「英雄」啊,下藥讓她昏睡,湊巧是他自以為可以救她的辦法;好 了,這故事說來話長,下回見面再說給你聽;這趟南下可別只顧著遊山玩水,忘了學堂 勘察水利工程的功課,回來時若答不出你小叔叔考你的問題,恐怕連我都救不了你。」
「知道了,小嬸嬸,中秋家裡見。」
邑塵認出那個女聽來了,不就是曾經給予她許多幫忙照應的--「咦?你醒了?你 終於醒過來了呀;」進來探視她的人,果然是湘青。「關浩說你過年就該醒了,害得我 直操心到現在,醒來就好,正巧趕得上用晚餐。」
邑塵扶著頭生了起來,雖然身子沒什麼不舒服,但腦袋卻一片混亂,好似有千百個 問題,直塞得腦門發脹。
「湘青,這裡是何處?」
「我家啊,是大伯撥給關浩與我的住處。」湘青絞過一條熱布來,供邑塵擦臉。
但邑塵接過來之後,卻不忙著擦,隨即再問:「這裡不是刑部?」
「刑部?」湘青的表情甫現錯愕,便又恍然大悟道:「是不是我二哥跟你說的?說 要送你到刑部去?」雖然邑塵沒有回答,但湘青卻已經從她聽詫的表情得到了答案。「 真虧他編得出這樣的謊言來,你又沒犯什麼法,干啼要把你送到刑部去?」
「是他說王爺打算拿我殺一儆百,好教天下人再不敢動謀刺朝廷官吏的念頭。」
「是嗎?他是這麼跟你說的?」
「難道這並非實情?」邑塵擦過臉後,覺得精神愈好,但思緒卻愈亂了。
「當然不是,早在你的傷口尚未完全癒合之時,他就已經向我爹稟明過實情,說你 非但不是刺客,還是兩度救他的恩人,爹當時聽完,還說等你傷癒之後,要大大答謝你 一番哩,怎麼會變成這樣?」這下子似乎連湘青也迷糊了。
載皓打算送邑塵出王府,重回她未婚夫身邊的事,湘青是知道且表示反對的,她認 為至少也該問過邑塵本人的意見後,再出她自己做決定。
然而抗議結果都還未得知有效無效,昨兒個深夜裡,載皓就把睡得香甜的邑塵給送 了過來,而關浩也一反常熊,一個勁兒的保持沉默,只在詳細的檢查過邑塵後,低聲輕 責載皓在酒中摻了過重的藥量。
「我原本只想勸她喝一杯算數,誰曉得她竟會在我都還來不及出聲前,便連下三杯 ?」載皓俱惱兼掛心的辯解道。
「是不是你說的話給了她大大的刺激?」
面對關浩這個問題,載皓卻是再也不肯出聲相應。
現在看邑塵一臉淒楚,湘青對載皓不禁更加不滿起來,他到底把女人的心著成是什 麼?可以由他主宰支使的東西嗎?隨便他要塞給誰就給誰?
「邑塵,你快告訴我,我二哥他還跟你胡說了些什麼?」
至此邑塵當然也看出其中似乎大有蹊蹺了,如果他打一開始便沒有送她到刑部去的 打算,那為什麼還要捏造出那麼大的謊言來呢?「他說……」
「湘青;」關浩的叫聲聽然打斷了邑虛的話題,也弄吼了她好像才剛剛要現出曙光 來的思路。
「南星,我們在裡頭,」湘青連忙揚聲應道:「邑塵已經醒了。」
緊接著街進房裡來的,卻是邑塵始料未及的人。
「邑塵;邑塵,你沒事吧?」
「順心;」邑塵望著這個一把就握住了她的手的男子,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順心?真的是你?我沒有眼花吧?」
「是我,是我,」順心顧不得房內尚有關浩夫婦在,立刻抱住邑塵道:「謝天謝地 你平安沒事,南星大哥真有辦法,他叫我耐心等上三天,說最慢昨天晚上一定會將你救 出和親王府,他果然辦到了,沒有讓載皓那狗官一再繼續拘禁你。」
邑塵奮力掙出他的懷抱後,第一件要問清楚的事是,「南星大哥?關大夫,你是我 們在京城的聯絡人,那個總是在通訊上簽個「星」字的南星?」
「而你則是位寫得一手好字的「塵」,」關浩等於已經回答了她的問題,然後才聽 對妻子說:「湘青,還記得我曾跟你說過載皓隨身捫帶的那把扇子上的字,我老覺得眼 熟,好像最近才再看到過嗎?一「原來如此,」冰雪聰明的湘青哪裡還有不明白的道理 。「其實那天若不是宣兒急著來人世間報到,讓我未及過去叫你著邑塵題在二哥中衣上 的字的話,這個謎田也就不必等到今天才解開了。」
他們三人皆瞭然於心的一番對話,卻只聽得順心一頭霧水,載皓手邊怎麼會有邑塵 題字的扇子?她後來又怎麼會在載皓的中衣上留字?還有南星的夫人怎麼稱載皓為「二 哥」?
不過在他正想一一問個明白時,邑塵卻突然發現自己的衣襟內好像有東西,只好請 兩位男士暫且退出房外,再在湘青的仃忙下,從懷中抽出那物件來。
「是二哥慣用的白帕。」湘青一眼就認出來了,接著又因瞥見上頭有字,連忙返到 窗邊去,佯裝觀景。
邑塵則以顫危危的手出開了布帕,載皓那一手蒼勁有力的字甫入眼簾,她一顆心便 霎時五味雜陳起來。
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驟兩初歇。
都門帳飲無緒,方留戀處,蘭舟催發。
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哪堪、冷落清秋節。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
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載皓;邑塵握緊白帕擁至胸口,霎時也有無語凝噎的悲愴,接著湘青卻聽得她叫: 「湘青,快;快給我把剪刀;」
「邑塵?我二哥他這麼做是不對,但事情並非已到毫無轉圜的餘地,更何況他的出 發點也全都是為了你好,你又何必連他留給你的手帕都想剪--」
「不;不是的,湘青,是怕內還有東西,你快拿把剪刀給我啊。」
這一刀剪出了更大的驚詫,那折成一小方塊的薄紙攤開來,竟是清廷目前新軍的各 個主要佈置點,以及準備立憲的摘要報告。
從開浩接過去看後的湛然柙情和湘青的一臉迷惑,悒塵便知道該請誰來為自己釋疑 了。
「關大夫,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是載皓想幫你在會內立個大功吧,」關浩顯然有意避重就輕的說:「你在他身邊 潛伏四個月的事,會內有不少同志知道,他大概是不忍見你無功而返,又擔心這麼一來 ,會有較不明理的同志怪罪你,所以--」
「不;」湘青代邑塵打斷丈夫無謂的解釋,率先指出。「內情絕非如此單純,二哥 明知這兩項摘要都是朝廷極其重要的機密,斷無輕易洩漏的道理,除非……」由於閃過 她腦中的意念太過突兀,竟使湘青霎時噤聽無語。
而顯然也同時猜到了個中原委的邑塵更是拚命搖頭,幾乎要將下唇給咬破。
關浩則在心中低語:載皓,我這就幫你看緊、看牢,看你能否賭贏這一記;
「關大夫,」邑塵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嘶啞著說:「他是……他其實是……所以… …所以他才會對邑塵下藥,才會想盡辦法,也要把我送出王府,讓我離他愈遠愈好,是 不是?是不是?」
「南星;」湘青也慘白了一張臉叫道:「你快說啊,二哥他到底是不是……」
面對著兩張同樣佈滿焦灼的嬌艷臉龐,關浩索性沉聲應道:「是,他是,表面上他 是朝廷當紅的軍官將領,是所有革命黨員的頭號宿敵,實際上,」他攬妻子入懷,並輕 扶著邑塵的肘彎說:「他是孫文的至交,打從三年多前經我引介,結識孫文之後,他便 一直是我革命陣營潛藏在清廷內的首號猛將。」
剎那間邑塵不知自己該喜或該悲,該哭或該笑,只覺得心好疼好疼。
「不過他加入我方這件事,連我也是去年底回到北京後才知道的,在那之前,」關 浩以著惺惺相惜的口吻說:「載皓夾在雙方陣營之中的矛盾、為難、掙扎、抉擇、痛苦 ,以及必要時不得不有所犧牲的心路歷程,便都只有孫文得知,而因會務龐雜,有更多 的時候孫文根本分身、分心皆乏術,那麼,所有的委屈與誤解,載皓就都必須獨力承搪 ,」他搖頭苦笑道:「坦白說,有時我都不知道他是怎麼熬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