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來就該死的,死了就一了百了,什麼也不必想,什麼也不必做。」他激動地說,急切的語氣不知是為了說服她,或是自己,「可妳卻救了我,強迫我繼續活下去……既然這樣,妳就有義務幫忙我,幫助我這個一無是處的男人找到繼續活下去的意義!」
他一連串激切的言語驚怔了她,明眸漫上迷惘水煙,「我……幫你?」
「是的,妳必須幫我。」他熱切地點頭,忽地上前一步,緊緊抓住她纖細的肩膀,
「妳有義務!」
義務?他要她為了義務繼續跟隨他?他究竟把她當成什麼了?他--怎能如此殘忍?
寒蟬咬牙,雙拳握緊,心海逐漸翻騰洶湧波潮。
她不是機器人,在一顆心全數攀附在他身上後,還能對他毫無奢求與渴望!
他根本不知道,對她而言,與他多相處一日、多接近一刻,都是能絞痛人心的折磨。
愈接近他,就愈依戀他、愈渴望他,愈對自己永遠無法得到他的心感到絕望。
他永遠不會為她心動的,對他而言,她只是個忠心耿耿的屬下,偶爾聰明靈透得足以與他進行對話,夜晚還能為他解決生理需求。
她是個好手下、好朋友、好情人,卻絕對不會是他傾注感情的對象!
他永遠不會愛上她,他只對那個天真純潔的戚艷眉動了真心,因為只有純真的天使,才能解救他墮落的靈魂。
而她,一個與他同樣失了魂的女人,又能幫他些什麼?
一念及此,寒蟬驀地一陣淒然,迷惘的步履邁開,木然前進。她緩緩地、一步一躑躅地穿過教堂前長長的走道,轉出雕花鐵門。
藺長風不發一語,在她身後默默跟隨著。
而她毫無所覺,逕自惘然地走著,片刻,在一個人家的屋簷下凝足。
小巧的屋簷下,靜靜立著一座精緻的小木屋,看得出來是剛剛放上去的,因為屋身上連一絲殘雪也沒,完全的光亮燦爛。
她蹲下身,怔怔地望著小屋裡頭凝思。
藺長風怔然望著她莫名其妙的動作,好一會兒,才跟著她蹲下身子。
小木屋內,其實是仿真耶穌誕生的馬槽,數個小巧可愛的瓷偶分別代表著耶穌、聖母以及伯利恆三名先知。
「耶穌誕生--」她喃喃念著,優雅的臉孔蘊著淡淡迷惘。
藺長風瞪著她,不明白她為什麼會對路上的耶穌誕生象徵裝飾產生興趣,還露出那樣的神情,她在想什麼?
「蟬兒?」他試著喚她的芳名,帶著些許猶豫,總覺得此刻的她離他好遠,不是他輕易可以瞭解的。
「……知道我為什麼留在這座修道院嗎?」她突如其來地開口。
「為什麼?」
「因為平靜。」她輕輕地說,明眸仍緊盯著小木屋裡的瓷偶,「在教堂裡祈禱時我的心會感到異常平靜,而在幫忙修女們進行一些社區慈善活動時,我才覺得自己好像還有那麼一點活下去的意義--」
她語音輕柔,卻蘊著某種難言的淒然況味,他聽得心弦一扯。
「蟬兒……」
「讓我留在這兒好嗎?」她忽地起身,謎樣的美眸迎向他的灰眸,「請你別為難我。」
「蟬兒!」他急了,不覺揚高嗓音,胸膛漲滿某種焦慮的感覺,折磨得他幾欲發狂。
「請你別為難我,長風。」她睇著他,輕輕地、柔柔地說道,「我真的不想再跟著你了。」
清幽簡潔的一句話如夏季落雷,劈得藺長風暈頭轉向,他瞪著寒蟬,瞪著那張平靜無痕、看不出絲毫表情的清麗容顏,一時間竟不曉得該說些什麼。
他只知道她說不想跟著他,她不想繼續跟隨他了!
他倏地咬牙,拚命克制凌亂的呼吸與狂野的心韻,不讓激動的情緒外露。而她彷彿沒注意到他不尋常的反應,逕自翩然旋了身。
蓮履輕悠緩慢地前進,在雪地上踏出點點足跡。
藺長風默然跟著地。
他不曉得自己還跟著她幹嘛,她已經擺明不想再與他有所牽扯了,他該識相點早些離去!
可他卻不能,心緒倉皇不定,怎麼也平靜不下來,只得籍著默然跟隨她,稍微穩定心海不安的波潮。
兩人一路前行,順著街道上了緩坡,逐漸往教堂附近一座微微高起的山丘走去。雪積得很厚,並不好走,兩人只得盡量避開積雪的地方,沿著道路中央細細的、約莫只有幾公分寬的小徑緩慢地前進。
雖然如此難走,雖然行進的速度如此緩慢,寒蟬仍是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而藺長風也一步一步在後跟隨著。
她沒有說話,他也沒有開口,兩人在安靜的氣氛中一前一後地走著,走著,甚至起了某種錯覺,以為自己可以就這麼走到世界的盡頭--
直到一陣打罵聲喚回了兩人迷惘不定的神思。
是一大一小兩個人,看來像是一對父子,高大兇惡的父親正一路拖著矮小瘦弱的小男孩,一路走,一路罵。
「他媽的賠錢貨!我怎麼會養出你這樣什麼也不會、光會浪費老子錢的兒子?連這點小事也辦不好!」罵到這兒,男人忽地停住步伐,用力甩了兒子一耳光,打得小男孩跌跌撞撞,膝蓋一彎,跌落在地。
見小男孩跌倒在地,卻連一聲痛也不敢哼的委屈模樣,男人絲毫無同情之心,雙眸更變本加厲地直瞪著他,「說!你有沒有說謊?」他語氣凌厲,「是不是偷偷把錢給我藏起來了?我才不信你賣了半天聖誕飾品,才賺這麼一點點錢……說!你是不是偷藏錢?」
「我沒有……沒有。」小男孩揚起小小的頭顱,清澈的藍眸閃著波光,「真的沒有,
爸爸……」
「真的嗎?」
「真的、真的。」
男人狠狠瞪他一眼,「起來!」他忽地命令。
小男孩聞言,輕輕點了點頭,兩隻小手撐著地,拚命想站起來,無奈方纔那一跤似乎扭傷了腳踝,教他右腿一拐,再度跌坐在地。
「該死的!」男人失去了耐性,抬腿踢了男孩一腳,「我叫你站起來!少在那邊給我裝死,給我起來!」他踢一下,又踢一下,彷彿把經年累月積下來的怨氣全發洩在自己兒子身上。
「別打我,別打……」小男孩躲著,卻又不敢躲閃得太厲害,只得雙手護住自己的頭,在父親的拳腳之間求生存。
藺長風看著,心海驀地翻騰漫天狂潮,「住手!」他銳聲喊道,不顧自己受傷的左腿,迅速閃至兩人之間,利用自己高大的身軀隔開父親的暴力。
「閃開!」男人紅了眼,對竟敢插手管他家務事的藺長風感到強烈憤怒,「我教訓自己的孩子關你屁事!」
「我叫你住手!」
「不!」
「該死!」他再也克制不住狂怒,上前一步,訓練有素的拳頭便結結實實賞了那不知好歹的男人下頷一拳。而當男人因抵擋不住這強烈的衝擊,嘴角滲出血絲,他體內狂暴的因子忽然甦醒了,更加拉起他的衣領,一拳接一拳不停痛揍,在將後者摔得東倒西歪之際,還用自己沒受傷的右腿凌厲地補上幾腳。
男人忽地害怕了,「別打了,別……打了,我知道……錯了!」他哀哀求饒,可藺長風卻聽若罔聞,狂暴的拳頭仍是一點一點重擊他全身上下,凌銳的雙眸綻出野獸般的血紅光芒。
男人開始尖叫起來,一聲比一聲淒厲慘痛,一聲比一聲粗啞難聽。
在一旁看著的寒蟬與小男孩都呆了,眼前奇特的情景突如其來,教他們一時也不知所措。
直到發現自己的父親開始吐血,小男孩昏亂的腦子才驀地一醒。
「別打了,別打了!」他尖聲喊著,手腳並用地往前爬,終於整個人覆在他被打得滿身是傷的父親身上,用自己小小的身子護住他,「別打我爸爸,別打爸爸!」
見小男孩主動為父親討饒,藺長風停下動作,但眼底卻是不敢置信,「你要我別打他?你可知他剛才是怎麼對你的?他差點打死你啊!」
「不會的,爸爸不會的……」
「他會!」
「他不會!」小男孩驀地抬起頭來,藍色瞳眸燃著對藺長風的濃濃憎恨,「他雖然打我,終究是我爸爸,怎麼可能會打死我?」
「他會……」
「你騙人!他不會!他是我爸爸,怎麼捨得打死我?」
「小鬼……」
「走開!走開!」小男孩忽地發飆了,歇斯底里地喊著,「你這壞蛋!離我們遠一點!走開……」
他拚命喊著,含著憎恨的眸光凌厲地射向藺長風,而後者像被他充滿厭惡的言語驚呆了,動也不動,面色蒼白。
寒蟬看著,心臟重重一揪,「走吧。」她走向藺長風,挽起他的手臂,溫柔地將滿臉迷惘的他帶離小男孩的視界。
***
「我錯了嗎?」
站在山丘頂,藺長風俯視著下頭屋宇精美、錯落有致的高級住宅區,一面喃喃地、不確定地問著身畔默然伴著他的寒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