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脫掉鞋子,蹬著槐樹熟練地爬上圍牆,確定沒人後開始往下跳。只要時間掌握得好,就可以悄悄溜進靠最左邊自己的房間,然後換個衣服,若無其事的漫步出來對大家說我剛剛在睡覺。反正父親不會刻意去向哪個客人介紹我,方家最美麗的老二才是他的心頭寶。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做準備的時候院子裡的確沒人,待一縱身時卻聽到了腳步聲,受驚的我沒能以安全的姿勢落地,那人眼睜睜地看著我一躍而蹴的全過程,緊隨他身後的父親則剛好看到我趴在地上不雅的姿勢。我肯定他當時寧願自己能昏過去,也不願看到眼前的不肖女。
走前邊那個一身西裝革履的人是劉之牧,他落落大方地邁步走到我面前,並不伸手,只是俯下身子,安安靜靜地問:「是靜言吧?」
我狼狽地抬頭看他,腦中第一反映是八個字:謙謙君子,溫文如玉。可是真正的君子不會眼看著一名女士跌倒在地而作勢不理,他從頭至尾都沒有伸手攙扶我的意思,只是一直俯著身用揶揄的笑容望著我,他整個人如同初雪般潔淨,但那異常秀氣漂亮的面孔上有一雙像錐子一樣犀利的眼睛。這個人不簡單,感覺一向敏銳的我心中開始警惕。他給我的第一印象並不好……
第三章
我終於邁過了那堆難行的磚石,走近破落的屋子,屋前有一條用青麻石鋪的長廊,以前廊上會掛一個精緻的鳥籠--祖父還在世的時候最愛養畫眉鳥。
從小我就知道父親偏愛靜儀,而母親對體弱的靜聆總是特別關愛,老大方靜言則像個落單的小動物。後來我固執的認為,家裡的權威人士--祖父比較疼我,但是當有一天我不小心放飛了他心愛的畫眉後,被罰跪在青麻石上一夜,才明白原來那只是我一相情願的想像。在方家,老大是最不得寵的一個,這是不爭的事實。那晚我跪在院子裡哭得驚天動地,靜儀卻在她房裡興高采烈地彈奏著《歡樂頌》,從那時開始,我們姐妹倆人正式開始結起深厚的梁子。
我像個幽靈般沿著舊路遊走在每個房間,所有的房間都是空的,什麼都沒有了,我的古箏、靜儀的鋼琴統統不見。不知道那些東西都搬去了哪裡,把房屋轉讓書交給劉之牧後,我就沒有再聽到任何有關靜園的消息,他不刻意告訴我,我也不問,因為不願也因為不敢。可是即使在加拿大,遠隔八千里路雲與月,我也是做不完的噩夢,每個夢裡都有靜園,有時夢到它依然如故,有時又夢到它被迅猛而生的雜草湮沒,一片淒涼。醒來之後總是淚滿衣襟,原來心裡從沒有一刻放下過它。
陋室空空如也,只除開因為太久沒有人居住而留下的漏水痕跡,牆上一條條斑駁的水印子,像情人不忍別離時的眼淚。我撫摩著牆壁,內心五味陳雜,酸酸澀澀的感覺直往眼裡沖,屋裡雖然有種霉霉的味道,依然讓我流連往還,忘記時間。
父親對我們三姐妹從不一視同仁,靜儀從小就被他送去學鋼琴,我和靜聆雖然不至於學的那麼高檔,但也都有學樂器,我學的是古箏,靜聆學的是長笛。父親是個愛附庸風雅的人,按他的規劃,我應該學小提琴,這樣方家三姐妹就都會一門西洋樂器。但我就是不肯讓他如願,選了古箏,雖然也並不見得真有多喜歡,到現在為止我會的也只是一首《春江花月夜》。父親氣得好幾天不同我說話,或許我的倔脾氣也是不討他喜歡的原因之一吧。
但是我未曾想過,他為我們三姐妹的成長付出了多大的心血和金錢,他為這個家做出了多大的犧牲。我厭惡他對有錢人家的巴結態度,卻又一味天經地義的向他索取;我妒恨他對靜儀的偏心,便用叛逆的舉動去傷他的心,可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有沒有為他做什麼。我從來都是個自私的人。
看看腕上的歐米笳,該走了,在這裡的逗留的時間已經早已超過計劃,我得回去那未完的喧鬧酒宴。可是真的捨不得走,明天靜園就要不復存在了,我在這裡生,在這裡度過優越的少女年代,這裡有我如斯多的淚水和歡笑,這裡也被我背棄,我怎麼能離開它?
邁步出去時,看著一張張早已褪色的木門,耳邊又隱隱約約響起母親的輕笑:「靜園這種老房子沒別的好處,最好的地方就是門多。以後女兒們出嫁,多的是辦法向女婿討開門紅包,咱們撿紅包都要撿到手軟。」她說這話的時候,全家都窩在一起笑,是我貪心,竟然不知道那就叫做幸福。現在什麼都沒有了,我們姐妹三個沒有一個在這裡出嫁,而可憐的母親甚至等不及看到任何一個女兒成為別人的妻子就已經撒手人寰。
走到大門口,忽然聽到前方有簌簌響動,我睜大眼睛往前看,角落處站著一條黑影,我頓時寒毛豎立,血液凝固。在這樣的夜晚,在這個荒廢的宅子裡,還會有什麼人出現?我不相信鬼神,所以不認為那是方家的祖宗顯靈,第一時間想到的是小偷劫匪,頓時只恨身上的現金不夠多,怕他老羞成怒毀屍滅跡。
他顯然也看到我,和我維持一樣的姿勢站著不動,我考慮著是繼續靜靜地站著不動呢還是慢慢蹲到地上拾起一塊磚頭自衛比較好。大概僵持了一分鐘左右,我的汗冷涔涔地流了下來,這一分鐘有一年那麼長,媽的,這人到底想幹什麼?
他終於耐不住向我這邊走過來,我緊張得連呼吸都要停止了。
他現身在皎潔月光下,我的血液開始緩緩流動。呵,竟是故人,那人亭亭玉立、膚若凝脂,不是方家老二是誰?美麗的方靜儀也在,原來今夜並不只得我一個人在月下憑弔快要失落的靜園。
她走到離我約一米處的地方停下,我們互相對視著,但是沒人開口說話,空氣裡像有火花在辟啪爆裂,我們兩人猶如要進行生死對決的武士。
老天真是太不垂憐我,不想遇見的人今天見了個夠,先是夏單卡然後是她。
我和靜儀的關係從小很微妙,是姐妹也是最大的競爭對手。
外人都說方家好福氣,三個女兒個個如花似玉,一個秀一個美一個嬌,我是那個秀。現在想起來,這個所謂的秀是接近時下所說的那種「氣質美女」,意思就是:的確是美女,不過主要是靠氣質取勝。多少有點安慰獎的意思。嬌的那個是靜聆,她五官秀麗但從小多病,想不嬌都不行。而靜儀是貨真價實的美,每個見過她的人都要為她的風華喝彩。
我其實也是美的,但和她相比就差了個檔次。女人到底膚淺,靚麗的皮相,是我嫉恨她的一個重要原因,但是真正讓我有了摧毀她的慾望,是因為母親的過世。
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那個悶熱的午後,她披頭散髮地衝進靜園,不顧母親和靜聆也在座,一把抓住我的肩對我大吼:「方靜言,你這個卑鄙下作的婊子!」
是的,她叫自己的姐姐婊子,而我甚至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能瞠目結舌地看著她。
「你明知道劉之牧是要的是你,還要我去他的公司找他,你讓我出盡了丑!」她大哭。
我遲疑地看著她,不明白她在說什麼,劉之牧說可以幫父親還清虧空的公款,但是他要靜園裡最美的一樣東西,最美的,不是靜儀是誰?怎麼會是我?那是我第一次心悅誠服地承認她比我美,才讓她去劉之牧的公司找他。但是她帶回來的訊息,讓我震驚得甚至忘記罵還她。
「裝得和他勢不兩立,其實你一直在打他的主意……」靜儀哭得失去所有的風度,但是天地良心,我真的沒有,那時我心裡有的是另外一個人。
「你不要得意,我什麼都知道,你和夏單遠……」她狠狠地看著我:「我要去告訴他,你根本不是什麼好貨色,你和夏單遠---我知道你們早上過床了,就在他的畫室裡!平常一幅賢良淑德的樣子……哈,我看過夏單遠為你畫的裸畫,姿勢還真是風騷漂亮呢!」
她在氣急敗壞的情況下還能把這段話說得流暢順利,我懷疑她的準備工作並不是一天兩天,或許每次午夜夢迴都在背誦它,以便讓它成為殺傷我的鋒利武器吧?同根姐妹相殘,現在回想起來不是不可悲的。
當時我倒抽了口氣,來不及阻止,她已經像個瘋子似的一股腦吼了出來。
我擔心地回頭望著母親和靜聆,她們是溫室裡的花,如今家裡亂做一團,沒有人可以撐起大局,我這個方家老大已經儼然是一家之主,我實在怕嚇壞她們。但還是晚了,母親詫異地望著我,然後面色突然變成了詭異的潮紅色,她似乎想說什麼,喉嚨一直咯咯作響,卻終於什麼都沒能說出來,她慢慢靠著靜聆的身子往後倒。天地瞬時一片寂靜,我眼睜睜地看著靜聆手忙腳亂地動作,頭昏耳鳴,聽不到任何聲音。送到醫院,醫生說是腦溢血,她甚至沒來得及罵我一句就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我一直哭到山崩地裂,日月無光,她為什麼不聽聽我的懺悔?我一輩子都沒機會得到她的饒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