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路邊抽了根煙,有點擔心警察會把我當作流鶯抓走。天上的繁星在永恆地閃爍,而我不知該走去哪裡,算來算去,除開回靜園我沒有別的地方可去,我躑躅著回到靜園。
打開大門,客廳裡一片暗沉寂靜,我懶得開燈,靠著牆壁脫掉一支鞋。當瞳孔適應漆黑以後,我看到有人靠坐在對面的沙發上抽煙。小小的紅光在黑暗中掠過,照亮他如點漆般的眸子。之牧雖然保持著靜默,但我知道他正一眨不眨地注視著我,然後他擰亮沙發邊的落地燈,燈上的水晶吊飾瑟瑟搖晃,我瞥見煙灰缸裡是滿滿的煙頭。
我停下脫鞋的動作,與他對視,經過一個長久的停頓之後,之牧終於從黑暗裡拖著長音說道:「以後這麼晚回來,記得打電話叫司機去接你。」
我看著他那沒有表情的面孔,突然覺得憤怒,他的內心世界到底誰才能進入?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作為他的妻子,他可曾對我坦城過?
我說:「我今天見了夏單遠。」
他冷淡地說道:「我知道。」原來他又知道,他到底有什麼不知道?好高明的一個人,用五萬塊讓單遠放棄我,這樣即使我們日後重逢,以我的性子也不可能再原諒回頭,一切還是在他的算計中。
酒勁上湧,我把腳上的另一支鞋狠狠朝他扔過去,但是沒有達到,中途掉下來,地上鋪著厚厚的地毯,甚至連一點聲音都沒發出來,一切重新歸於安靜,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他的眼睛微微一瞇,終於忍耐下來,當我是個無理取鬧惹父母生氣的孩童般對待:「靜言,我再給你一次機會,現在上樓睡覺!你喝醉了。」
我憤怒地吼叫:「就算我只是你買來的寵物,也請你對我好一點!請你把我的明碼實價清楚告訴我,而不是讓我被別人提醒,才知道自己受了多大的侮辱!」
之牧白皙的臉孔一下變得通紅,眼睛裡冒出一種奇異的光焰,我從沒有見到過這種神色,遠比憤怒來得狂野也比痛苦更加深沉,這樣悲憤的目光讓我不由得後退了一步。但是他不放過我,猛地從沙發上跳起來撲向我,直到把我緊緊地摁到牆邊,他緊緊咬著牙關,下頜肌肉控制不住地在發抖:「這就是我提心吊膽等了整晚等來的話嗎?你覺得自己受了侮辱?!自你嫁給我的那一天開始,你就該明白自己的身份!如果你時時牢記你是我買來的,這樣的刻意提醒只能侮辱到你自己!」
我厭憎地望著他:「你是個混蛋,請你拿開你的髒手!」
他對我發出鋒利地嘲諷:「很好!和舊情人見了次面丈夫就變成了混蛋,你這個沒有一點道德節操可言的女人!不過很可惜,誰叫你心愛的男人不能買下你,所以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你每晚睡在我的懷裡,哪怕是不心甘情願的又怎麼樣?在法律上你是我的妻子,如果你想要和他上床,那叫通姦!靜言,你母親如果知道了,怕是要在墳墓裡哭呢。」
我放聲尖叫,我最不能忍受的就是有人向我提及母親,那無異是向我發出「兇手」的指控。我必須反抗,我掙扎著想用指甲狠狠掐入他白皙的皮膚,但是卻不能動彈,於是慌不擇言地反擊:「你除開錢還有什麼本事?買買買,什麼都用買的,無所不能的劉之牧要靠錢才能娶到老婆,傳出去可真是天大的笑話!我從來沒有愛過你,一絲一毫都沒有!如果我對你還有任何感覺也只不過是恨而已,你妄想我這輩子會愛上你,做夢去吧!」
那一剎那,之牧的臉色變得猙獰扭曲,我還來不及害怕,他就一個耳光打過來。我想他應該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吧,我的頭側向一邊,一陣天旋地轉,嘴角發鹹然後腫脹起來,最後無力地跌落在地毯上。
我抬起手,抹抹唇邊的血跡,之牧的情況並不比我好,他大口喘息著踉踉蹌蹌退回到沙發上坐下,然後疲憊地把頭靠向錦緞面的沙發背,用手背覆在額上。我知道完了,一切都完了,我們好不容易才從長久的僵持走到融洽,但是根基還不牢固,今天趁著酒興的這段爭吵,將成為我們婚姻的終結點,不可能再用漫不經心的笑話輕易帶過--因為這些話,是他的死穴。
我們僵持著,四週一片死寂,沒人出聲,似乎一直要到天荒地老。我光著腳,維持著側坐在地毯上的姿勢,目光直視他黑色的法蘭絨褲子,過了很久,我抬起頭,看到一條銀色的水線從之牧的指逢中緩緩沁出,終於滲透到鬢角邊而不見。呵,他竟然流淚了,我的心掠過一陣尖銳的疼痛,上帝啊,我都說了些什麼啊?
又過了許久,之牧終於打破沉默,他沒有放下手,聲音暗啞帶有一種深深疲憊,好像疲憊得連呼吸都是一種奢侈,沒有譏諷沒有玩笑,非常正經地開口,這在平日是不多見的。
「終於說出了真心話啊,看來我在你身上的投資算是徹底失敗了,我認輸,靜言,對你我已經無能為力。」我想起不久前靜儀也說過這樣的話,和她爭鬥了半輩子的我當時沒有絲毫的喜悅,現在也一樣,我的心一徑地往下沉,想要辯解卻又發不出聲音。
「別人都說我是厲害人,可是再厲害的人也有一個更厲害的人來降他--你似乎是天生來克我的。」他慢慢地說:「我是真的愛你啊,從第一次在靜園看到你,你像個小小的天使赤著腳出現在我眼前,巴掌大的臉上有一雙倔強的眼睛,我就愛上你,為什麼你總是拒絕去看去感受呢?你應該知道我對別人的戒備心一直很重,即使在你之前我也沒有過什麼固定的女人,可不知道為什麼,對你我竟然沒有絲毫的抵抗能力。為了得到你,我幾乎用盡了一切手段,哪怕是連我自己都不屑的卑鄙手段……我知道你嫁我的時候並不甘心,可是我想你總有一天會把心放到我身上,哪怕你永遠不可能像我愛你那樣愛我。其實我們本來不必如此痛苦的,只要你能放開過去一切接受我的愛,你就會過得比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都幸福。不過看來我真是癡心妄想,你的心簡直比石頭還硬。」
他已經從剛才的暴怒傷痛中恢復過來,聲音變得異常平靜,但是卻沉寂,似乎已經沒有了任何希望。
「我固執的愛著你,包容著你,哪怕是你的缺點,你那種能夠殺死人的尖刻我都不在乎。只要能讓你開心,我可以為你做任何事,你就像是我心裡一朵最嬌貴的玫瑰,我希望你能在溫暖的陽光中盛開,不受到一點風雨的摧殘,哪怕是盛氣臨人,飛揚跋扈也無所謂。我們是這麼像的兩個人,一樣的驕傲、自負、沒心肝,我瞭解你勝過你瞭解自己,你真以為當年你跟夏單遠一走了之會幸福麼?他自認為是莫內、高更再世,之所以闖不出名堂全要歸罪於命運不公,那種憤世嫉俗的性格只會把你這朵沒經歷過風雨的花毀滅,可是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這兩年裡你總是掛念著他,我妒忌得簡直要瘋掉了。不捨得看著你每晚發噩夢,想幫你打開心結,所以我冒險帶你回來希望能讓你從此徹底擺脫從前,不過看來我是錯了。」
他停下來,坐直身子,眼睛穿過我望向別的地方,似乎變得心不在焉,面上是一片空白的黑暗,但是以前他決不會這樣,他的眼裡只容得下我,只會為我停留,我的心一陣慌亂。他的名利、手段,做人都是我永遠也比不上的,唯一贏過他的就是他先說出這句話,可是真正聽到他親口說出來我卻覺得事情大大的不妙了。他瞭解我,我又何嘗不瞭解他,他不是那種熱血沸騰的小男生,不會說些愛是奉獻不是佔有之類的傻話,他是付出就需要回報的人。如果不能肯定對方的回應,他不會說出沒把握的話,除非--他打算放棄了。這是他第一次向我密密地剖析他的心意,但可能也是最後一次了。
我用力地絞扭著自己的手指,盡量保持沉著:「你想怎麼樣?」
他有些詫異地挑起眉頭:「靜言,你是被嚇傻了麼?以你的聰慧當然知道我是什麼意思。既然事情已經挑明,我就沒打算再回頭,自然是要--離婚的,這兩年裡我一直渴望你能靠我近一點,但是你每次稍微前進一點以後就退得更遠,說老實話我實在是累了,也不想再玩這個遊戲了。不過你放心,好歹你也做了兩年劉太太,我不會虧待你。」
我的嘴唇不受控制地開始發抖,耳畔有嗡嗡聲,好像再次受到掌摑,不管和他鬧得怎麼厲害,我決沒想過離婚,真的,從嫁給他那天起我就從沒想過離婚,但是他竟然要拋下我了。我的第一反應是哀求--如果有用的話,但是僅餘的自尊制止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