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理會我,自顧自地說:「太不近人情了,要知道我一直在等著今天,我知道自己總有一天可以等到你回來。兩年了,已經等了兩年,我還可以繼續等,直到我死的那天--你說我像不像尾生?」
牆角處有張沙發,我看了一眼,並不打算坐下去:「尾生的情人辜負了他,我也一樣,不過我不認為現在這個年頭裡還有為愛情抱柱等死的人。」我知道自己很不近人情,可是我也從來不是一個像靜聆一樣善良的好孩子。
「我也想,真的,你不知道我有多麼想忘記你,沒良心的女人。」他無能為力地苦笑著,攤攤手:「但是很難。」
他看著我沉默了一下:「靜言,難道你全忘了麼?那年夏天,我們去山裡寫生,你扭到腳,我一步一步把你背下山,你伏在背上貼著我的耳朵說『我喜歡你,以後一定要嫁給你。』你為什麼會忘記自己說過的話,我並沒有勉強過你,當年是你主動的。」
我死死咬著下唇,直到感覺出絲絲腥味,我沒有忘記,那座山裡漫山遍野的血紅紫蘇開得燦爛而驚心動魄,想要忘記並不容易。
「對不起……」除開這個我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噓!」他修長的手指似要撫上我的唇,我下意識地退後一步。單遠慘笑一聲,縮回手把食指比向唇邊:「我不需要你的對不起。」我覺得單遠的眼神有點怪異,讓我渾身不舒服,他好像不太能夠控制得住自己的情緒。
「讓我看那幅畫。」我沒有忘記來的目的。
他輕輕歎息:「這麼著急……好吧。」然後他走到牆角,掀開畫架上的一塊布,我的呼吸瞬間停止。
果然……是我啊。
一米見方的大型油畫上的我全裸,側膝而坐,微側的肩上有一支展翅欲飛的蝴蝶,鮮艷奪目,魄人心魂,彷彿在等人撫摩,嬌嫩的面頰上有一抹酡紅微笑。這幅畫的由來是那次生日我暴怒離去後的產物,我在二十二歲生日時向他獻出一切,那是我的第一次,我將永遠記得……那麼的悱惻纏綿、那樣的血的烙印、真正顫慄的愛情。可是那難道真是我麼?畫中女子,眉目裡風流多情,很是輕浮,莫非在他心中的我就是這個樣子的?
「喜歡麼?靜言?」有個聲音貼進我的頸邊,溫熱的呼吸讓我倏然一驚,回轉頭,單遠正似笑非笑地望著我,眼中盈滿惡毒。
我的心頓時沉了下去,只是這一眼,這一剎那,我深深明白--我對他的愛情已經徹底死亡,年少時的歡笑與憧憬,曾經深刻的愛戀與眷念,已經完全被他蓄意地殺死。等待向我復仇的這一天,似乎已是他人生的目的。
「你想怎麼樣?」我反而鎮定下來,除卻心中負疚更好做事,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總是有法子的:「或者,我可以給你一筆錢。」我迅速算計著我所能動用的帳戶盈餘。
他大笑起來:「劉之牧實在是太成功了,短短兩年就把你訓練得說話的口吻和他一模一樣。不過我不會給你的,你不知道這幅畫對我有多重要,這兩年裡我經常找不到靈感,有時候甚至不能畫出一幅最基本的作品,但是只要看到它……」他的眼神接觸到那幅畫,突然變得說不出的溫柔和……邪惡:「我的靈感就回來了。」
我打了個寒顫,他雖然是望著那幅畫,但我感覺好像是曖昧地撫摩我的週身,讓我無來由地想到一個字「賤」!厭惡的感覺讓我惡毒地笑了:「漢朝的孝成皇帝縱慾過度,要摸著趙合德的小腳才能勃起,想不到我的畫也有異曲同工的功效。」
「你別逼我!」他嘶吼起來:「我已經不像兩年前那麼好欺負了!你看你現在像什麼?裝腔作勢!你說話的方式、你的眼神你的笑容,全部變得像那個惡魔一模一樣!你甚至也想用錢來收買我的感情!」
雖然他的表情幾近猙獰,手也在失控地抖著,但我並不害怕,只是直覺地問:「什麼是『也』?」這個字他用的是重音,想忽略都不行。
「你要告訴我你毫不知情嗎?靜言?」他喘了口氣,皮笑肉不笑地望著我,眼中滿是不信任:「難道當年不是你們串通一氣嗎?」
我終於選擇在沙發上坐了下來,轉動著右手無名指上的婚戒努力使自己的心趨於平靜:「我的確不知道。不過如果你告訴我,我不會拒絕,如果你不願意,我也不勉強。」往事裡似乎藏有一個我不知道的禁忌,但我還不能確定自己是否真的想知道。
單遠也在我旁邊坐下來,很奇怪地看著我,好像看到六月飛雪:「看來你是真的不知道。」
「別打啞謎了!不說我就走了。」我打斷他,準備起身,甚至暫時不想去理會那幅畫,因為我心中升起一種可怕的預感,也許知道了答案並不會讓我快樂,這時候逃避未見得不是件好事。
「不,你別走,我講給你聽。」單遠一把扯住我,側著頭想了想,漾起一絲微笑:「那可真是好久以前的事了。那天……你還記得吧?就是我們要一起走的那天,約了九點在火車站的噴泉碰頭,我們說好去北京見識真正的藝術之都,去看北方的鵝毛大雪,吃京味小吃,然後有一天,功成名就,衣錦還鄉……」
我點點頭,我並不是個健忘的人。
「我很早就去了,大概八點多一點吧。我等了一會,你沒有來,卻開始下起小雨了,於是我把畫稿送到車站寄存處。」我從包裡拿出煙盒,遞了一支給他,自己也點燃一支。單遠笑了笑:「還在抽,劉之牧由得你?」
「他甚至為我點煙,國外很多女孩都抽煙的。」
「這麼紳士……果然對你用了不少心。」他也點燃煙,狠狠吸了一口:「然後我繼續等,到了八點四十我忍不住打了個電話去你家,靜聆說你在收拾東西準備出門,我聽了這話才鬆了口氣。」
我的心微微一顫,像是雨打芭蕉上的微顫水珠,靜聆?她從沒有跟我提起過這事,難道是她忘記了?
「但是到了九點還是不見你來,我有些慌了,怕我們會趕不及九點二十的火車,於是又打了個電話。還是靜聆接的電話,她告訴我你已經出去了,我想或許是路上耽擱了罷。那時候雨越下越大,我估摸著可能車不敢開太快,又有些擔心,萬一你不停催促司機出了事可怎麼辦?你看,直到那時我還是那麼關心你。」
我把煙頭扔到地上,一腳踩熄,靜聆撒謊,那晚我明明在家裡一步都沒離開,當然還有一個可能就是--單遠在撒謊!
「我站在雨裡看著火車站樓台上的鍾一分一秒地移動,看著開車時間慢慢超過,廣播裡不住催著進站,當時我也想過或許你不會來了,也想過一個人走算了,但是不知道為什麼,腳底下像釘了釘子似的一動也不能動。我想萬一……我剛一轉身你就來了怎麼辦?我真傻,對不對?」他忽然一把擒住我的手腕,淒厲說道:「你知道我等了多久嗎?方靜言?在大雨裡,我等了整整十一個鐘頭,從黑夜一直等到第二天早晨!而且最可笑的是,我總認為你下一秒就會出現!整個火車站的人都以為我是個瘋子,後來連我自己都認為自己瘋了。但我還存著一絲指望,所以我去了你家。因為怕跟你擦肩而過,我是一步一步走去的,那段路從來都沒有那麼長過,我甚至以為自己隨時會倒在地上,永遠都不再起來!」
「後來呢?」我的手腕被他捏得生疼,待會肯定是要淤青了,那是一個男人的憤怒,但是並沒有要求他放開,因為我的心一片空白。
他鬆開手,喘口氣繼續說:「靜聆給我開了門,她告訴我你不在,倒了杯熱茶,又拿了條毛巾給我,問我『單遠大哥,你怎麼全身都濕了?』靜聆真是個好孩子,你們方家也只有她還算是個有良心的的人。」
「是啊……真是個好孩子。」我無意識地悠悠重複:「實在是……太好了。」
「不過她接下來的話還是讓我半天都沒喘過氣來,她說『單遠大哥,你來是同大姐道別麼?你不要惱她好不好?』我當時有點奇怪,你不是說不把這件事說出去嗎?怎麼又露了口風呢?我不明白你到底是什麼意思,只好裝作不知道的問,什麼事啊?她說就是大姐和之牧大哥結婚的事啊。我整個人都呆住了,好像掉到萬年冰窖裡,過了好半天我才說我不信,你去叫你大姐過來!靜聆說『大姐一大早就去父親那裡了,她說要把這個好消息告訴父親呢。』我說那我等她回來。她很為難『可是姐夫在呢。』我那下可真說不出自己心裡是什麼滋味,剛剛還叫之牧大哥,一轉眼就變了姐夫……她接著又說『昨晚下大雨,大姐擔心之牧大哥開車不安全,就讓他留下啦。』這還不算,真正讓我絕望的是,她告訴我劉之牧睡在你的房裡,她顯得有些不好意思--也難怪,那時她還小,羞答答地同我說『姐夫在大姐房裡呢。我也是覺得不妥的,不過事情反正已經定了,我們做妹妹的也不好說什麼了。』呵呵,靜言,那天我在滂沱大雨中等你的時候,你就已經讓他上你的床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