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二十二歲生日時正式把單遠帶回家,父親的臉色在看到他後頓時驟降了十攝式度,不過礙於家裡的客人,總算沒做出逐客這種不體面的事--那個客人是劉之牧。我記得那次我的生日上,外人只有倆個,劉之牧和夏單遠。不知道為什麼,雖然飯桌上的氣氛很緊繃我卻有一種想笑的衝動,他們倆個在父母心裡簡直就是武俠小說裡的正派與邪派。
不過那種輕鬆並沒有維持多久,全家人表現的敵意實在太明顯了,尤其是父親。他從頭到尾沒有和單遠說過一句話,只是巴巴結結的和劉之牧寒暄著,不管他說什麼他都笑逐顏開;並且不時為他布菜,哪怕他很少動筷仍然固執的讓他碗裡的菜像小山般高高聳起。母親和靜儀也好不到哪裡去,她們對劉之牧禮貌周到對單遠卻拿腔捏調,後來還是靜聆看不下去,極力找話題與單遠閒聊,即使這樣我們這邊的氣氛仍然顯得拘泥而冷清。
我能感覺得到單遠的窘迫尷尬,藝術家的傲骨本來就比普通人多一倍,同時我的心底裡也湧出一股羞惱和憤怒,他們竟然在我的生日上如此不尊重我的朋友,如此讓我難堪!
我狠狠扣下碗筷,拉起單遠,大聲向父母告退,父親的臉變得鐵青,低聲斥道:「還不坐下!」我高高昂起頭不予回應。我想我當時的眼神一定非常桀驁叛逆,父親瞪著我,緊緊捏住桌邊的飯碗,手背上的青筋都要爆出來,我知道他想用那個碗來砸我,他一向有拿東西甩人的習慣。雖然心中有些害怕,但倔強的我就是不肯依順坐下,室內緊張的氣氛一觸即發,可憐的靜聆嚇得連呼吸都急促起來。
就在這時之牧突然發出一聲輕笑:「靜言在撒嬌呢,伯父不把生日禮物拿出來,她都著急了。」他的聲音出奇的悅耳,雖然普通話的發音不完全標準,卻仍是優雅而從容。如果換做今天有這麼個人為我打圓場,我是會非常感激的,但是三年前的我畢竟還年輕也很稚嫩,尤其這句話出於一個討厭的人嘴裡,更讓我惱羞成怒、憤恨莫名。
我狠狠斜了他一眼,拉住單遠揚長而去,身後頓時傳來父親忍無可忍摔碎飯碗的巨響。事後靜聆告訴我,父親其實是想拿碗砸到我頭上的,是之牧眼明手快擋了一下才摔到地上。不過當時我的反應是冷笑一聲,我一點也不感激他,只覺得他假惺惺得令人激憤,在我心裡,他的不受歡迎指數和靜儀屬於一個級別。
那是單遠第一次去我家,也是最後一次,轟轟烈烈堪稱經典,也算是我生命中的一個輝煌戰績了。可是不管當年對這段戀情守護得如何慘烈,我依然不負眾望,終於變心,想到這裡,不禁苦笑起來。
宴席進行到一大半的時候之牧到了。我坐的地方靠近大門,當一些人如眾星拱月般簇擁著他走進宴廳,我第一個看到,他也一眼看到我,我們相視一笑。
新人夫婦過來與他握手,他馬上投機地和新郎攀談起來。我冷眼旁觀,他們倆個人的說話方式和神態竟然有幾分相似,看來卡卡欣賞男人的眼光並沒有改變。
我悄悄同卡卡耳語:「他有賀禮給你,不知你要不要。」
「是什麼?」
我微笑:「聘書。」
卡卡沉吟半晌:「我自己同他講。」
我含笑點頭,看來這事是成了。出於很多種原因我都希望卡卡能夠得到更好的發展機會,不光是她自身能力的問題也有一些是想彌補我心底的虧欠吧。
她做個手勢讓丈夫讓開,然後堅定而清晰地對著之牧開口:「很多謝董事長對我的抬愛,但是日前所商量的事,我怕是要拒絕了……不過還好董事長手下人才眾多,也不怕找不到和張總一比高下的人選。」
我怔住了,這是什麼話?簡直直接得不近人情。之牧也一愣,然後他的眼睛迅速微微瞇起,嘴角往下輕輕一撇,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這是他不悅的表現,他凝視著卡卡不出聲。卡卡毫無懼色,坦然面對他深湛的雙眸。之牧終於慢慢說道:「看來夏小姐是另有打算了?」他的聲音和往常無異,但是卻讓人從心裡感覺出一股寒意,四周喧鬧的氣氛一下安靜起來。
我暗暗叫糟,這下之牧肯定之牧氣得不輕,卡卡什麼時候說這事不好,偏偏在這種場合,公司裡的人佔了一大半,這不明顯是給老闆難堪嗎?何況用這種口氣說件未曾定局的事,這樣大肆宣揚,只怕公司私底下要鬧到不可開交了。
我連忙插進他們二人中間打圓場,對著之牧笑道:「人家新婚燕爾,哪個願意這麼快接下這麼重的擔子?你以為個個像你是工作狂啊?蜜月一過就把我拋下!」大家都笑起來。
之牧馬上就我的梯子下台:「也對,那這事就暫時先擺擺吧……既然新婚燕爾,我們也不多打擾了,靜言你下午不是還有事嗎?」
我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匆匆向卡卡告辭。卡卡拉著送我到電梯口,之牧顯得有些不耐煩已經先下去了,我們一起等待下一部電梯,看著電梯燈不住地跳躍,我想開口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還是卡卡打破安靜:「總算……出了口鳥氣。」
我不禁慍怒:「到底是什麼深仇大恨值得你拿自己的前途開玩笑?」她年紀也不小了,閱歷也不可謂是不深,大庭廣眾之下不給老闆面子於自己難道會有什麼好處?何況劉之牧說難聽點根本就是個淡漠冷血的奸商,又豈會任人踐踏,他的寬容充其量也只是對我罷了。得罪了大老闆不算,連自己的頂頭上司張熹一併得罪,簡直是不想混了。現在我也不知道該怎麼保她,只能讓她自求多福。
她冷笑一聲:「你怎麼不去問問你的好老公做了什麼?還有你……」她忽然狠狠瞪我一眼,警告道:「別再去招惹我哥哥,他這兩年精神不太好,好不容易才恢復。」
我莫名其妙地看著她:「我去招惹他做什麼?我看精神不好的是你才對!」
電梯終於到了,我不再說什麼,恨恨地一腳踏進。
之牧和張熹在車裡等我,我坐到之牧旁邊,他合著眼靠在車椅上不說話。我們往靜園方向弛去,車程過半,一直沉默著的他突然開口對張熹說道:「張總,你要去物色一個接替夏小姐位置的人了。」
我驚訝得一下跳起來:「你不至於吧?她不過說錯一句話你就要炒她魷魚?」
之牧睜開眼睛冷笑著:「你也不至於吧?這麼激動幹什麼?我說了要炒她嗎?看今天這個情形,你還不明白她是有的放矢的嗎?」他又對著前座的張熹說:「張總,夏小姐的話你不會介意吧?」
張熹嘿嘿一笑:「哪裡哪裡,婦人之見罷了。」
我懶得理他們那些虛情假義的對白,之牧說得沒錯,卡卡一定已經有了自己的主張,那天在靜園她不就說想自己出去闖闖嗎?我竟然這麼苯,聽不出她的弦外之音。一路上大家各有心事,直到目的地也沒人再開口。我一直望著車窗外像水晶碎片一樣灑落的陽光,兩旁樹木葉兒紛紛旋墜,儘管陽光依舊燦爛但已經遮不住陣陣寒意,深秋已經提前到了。
回到靜園,之牧一聲不吭地點燃一支煙,然後打開電視看球賽,我知道他心裡有悶氣,也不去打擾逕自往樓上走。
「靜言,今天遇到不少老朋友,有沒有特別熱情的?」他的聲音讓我停下腳步。
「什麼意思?」
「一般很久不見的朋友都喜歡留個電話地址什麼的,你沒有什麼收穫麼?」他懶洋洋地問。
我的心砰砰狂跳起來,真是什麼都瞞不過他!事實上,一路上手袋裡的那張小卡片一直像塊烙鐵一樣隔著皮具炙燙著我的心。可是他那種不染微塵、洞察一切的語調卻讓我有了反感的情緒。
「沒有!」我冷靜地回答:「大概太久不見,反而覺得沒必要了吧。」然後我繼續上樓,表示這件事的討論到此結束。走到轉彎處我回頭看了一眼,不知為什麼覺得籠罩在重重煙霧後的他竟然顯得有些蕭索。不過我想我肯定是看錯了,劉之牧是什麼人,怎麼會和蕭索兩個字掛上鉤呢?
鑽進臥室,我迅速關上門,打開手袋把那張卡片取出來--是一張名片,設計得很精巧,以藍天白雲作底,簡單地用藝術字體寫著「遠洋畫室」,底下是單遠的名字和電話地址。一時間不由得心情激盪,他一直以開個人畫室為終結目標,看來終於是做到了,我曾經以為自己有朝一日會是畫室的老闆娘,可是多可笑,兜兜轉轉、費盡心思,原來紅繩那頭系的竟然不是他,他的也不是我。
我發了一會怔,終有一天單遠終於能找到他命中的天使吧?但是不管怎樣,我和他之間是不該再有任何瓜葛了,我已經是另一個人的妻子!我慢慢地把名片撕成碎片,然後扔進衛生間的馬桶裡再放水把它沖走,既然一切已經過去,又何必再留下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