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快地看了他一眼,長長的睫毛細細地垂了下來。他握著她的手立時收緊了。「我並不想給你任何的壓力,也不會試圖改變你的決定。」他的表情嚴肅異常:「我只是希望你知道我的想法,如是而已。」
苑明的長睫毛眨了一下,卻不肯抬起眼來,只是盯著他們兩人交握在餐桌上的雙手。
「不會給我壓力?不會試圖改變我的決定?」她苦笑:「難道你不知道,僅止是你這個人的存在,對我而言,便已經是一種壓力了麼?」
一抹喜悅的光芒在他眼裡亮了起來。他早知道他們之間的吸引力是相互的,並且隨時間的流逝而來得愈發強烈;然而她那種毫不矯飾的坦白仍然使他喜悅無已。含蓄矯飾也許是這個社會所認可與贊同的感情方式,但是對范學耕而言,直言無隱的誠實卻令他更為珍惜。
「我們無法改變已經存在的事情,對不對?」他堅定地說:「既然相遇了,我們就應當隨緣,應當惜緣,不是麼?」
她無可奈何地笑了起來。「這種說服人的方式,可不像是個初中一畢業就跑到美國去的人哦。」她半開玩笑地轉移了話題:「你一定花了很多時間去閱讀中文的書籍吧?」
「夠多了。」他說,仍然盯著她看,拒絕將話題引開:「明天晚上有空嗎?」
「我——」她咬了咬下唇,驚愕地發現自己真心地感到遺憾;不管目前橫在她眼前的問題是什麼,顯然都無法影響她對范學耕的反應了,這使她不知道是喜是憂:「我很抱歉,范學耕,」她洩氣地道:「可是我明天就不在台北了。」
他的表情有著一剎那的僵直,簡直像是她當面給了他一拳一樣,苑明趕緊接了一句:「今天稍早,我們在討論攝影行程安排的時候,就已經提到過這件事了,記得嗎?」
他不情不願地牽動了一下嘴角,表示他記得那一回事。「你要上那兒去?」他問:
「要去多久?」
哦喔,接下來的話可是更難回答了。苑明悲傷地想著,不知道要怎樣才能將話說得和緩一些。不管了,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馬來西亞。」她很快地說,一鼓作氣地將另一項訊息也抖了出來:「要去一整個月。」
「什麼?」
她趕緊握住了他的手。「聽我說,」她認真地解釋:「這一趟旅行是早就安排好了的。我姊姊的預產期就在後天。這是她第一次生產,我們全家都緊張得不得了,何況她到馬來西亞去不過半年多,人生地不熟的,沒人跟在身邊照應怎麼成?本來我媽早就計劃好要飛去照顧她,幫她坐月子,可是爸的事業也需要她,不容許她走開那許久,所以當然只好由我來代勞了。而且我真是很想念我姊姊。我們從小就親,我可不想錯過我甥兒的出世呢。」
她認真的表情,以及這一串解釋的詳盡,在在說明了:他的諒解對她而言有多重要;
也清楚地表明了她有多麼不想傷害他。學耕無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
「好吧。」他不甘不願地說,對自己剛剛聽到的話彷彿還有懷疑:「你姊姊——嫁到馬來西亞去了?」
「不是的。」她耐著性子作進一步的解釋:「她結婚以後原來住在台北,天母那一帶。我到台北來讀書的前幾年,還有事沒事就往他們家跑的。可是差不多一年多以前,因為經濟政治上的種種因素,我姊夫決定到馬來西亞去設廠,就開始兩地飛來飛去。後來因為新廠剛剛成立,要處理的事太多,他就乾脆搬過去住,把我姊姊也接了過去。當然這只是暫時性的安排,等那邊上了軌道,他們就要搬回來了。不過現在——」她聳了一下肩膀,沒有再接下去。
「我明白了。」學耕慢慢地說,眼睛裡有著受挫的神色:「可是你為什麼一定要去一整個月呢?早些回來不行嗎?」
「還說你不會給我任何的壓力呢?」她白了他一眼,心裡頭卻不由自主地泛起了一絲甜意:「我和姊姊他們說好了要在那兒呆一個月,如果縮短了停留的時間,他們會很失望的呀!」
「我知道,我知道,」他不怎麼耐煩地說,一手重重地耙過了前額的頭髮:「只不過——一個月實在太長了!」
她完全明白他的感受,因為她自己也有相同的感覺。真是太不巧了,在這個節骨眼上遇到了這麼個人——她遲疑地咬了咬下唇,還不知道該當如何反應才好,學耕已經站起身來,拿起了帳單:「走吧,」他簡單地說:「已經很晚了,我送你回去。」
她的心像石塊一樣地沈了下去。這就是結論了?結束了,什麼都沒有了?是吧,一個月實在是太長了,尤其對生活步調瞬息萬變的台北人來說。她沮喪地拿起了自己的提包,跟著他走出了餐廳。
范學耕有一輛車——是什麼車她可認不得——就停在他所住的大廈的地下停車場裡。他領著她坐進了車子裡,問明了她的地址,一言不發地發動了引擎,近乎橫衝直撞地將車開上了路面。還好時間已經相當晚了,路上的車輛不多,否則像他這種開車法,不出車禍恐怕很難。
苑明一路提心吊膽,在無言中默默地感受到一種啃噬她肝腸的委屈和傷痛,使得無以名狀的淚水幾次都已衝上了她的眼睛。如果不是倔強的性子支持著她,那淚水只怕早已破閘而出了。
車子一在路邊停下,苑明的第一個衝動便是推開車門跳將下去,頭也不回地逃回自己房裡;然而理智以及教養都不容許她做出如此孩子氣的行為。她深深地吸了口氣,轉過臉來面對著學耕,打算好好地說一些場面上的漂亮話,而後鞠躬下台;然而她連一個字都還沒來得及出口,范學耕的手臂已然閃電般伸了過來,一把將她攬入了懷中;在她還未來得及作出任何反應之前,他的頭已經低了下來,灼熱的嘴唇覆上了她。
第四章
她所有屬於女性的熱情都只等著這一吻來將之點燃,而一點燃便如燎原之火,剎那點已燒盡了她所有的矜持和羞怯。
不管怎麼說,第一次約會就接吻,這速度還是來得太快了。然而苑明沒有掙扎。她甚至連想都不曾想過要掙扎。如釋重負的釋然和難以置信的甜美同時間貫穿了她的全身,使得她所有的氣力在剎那間都彷彿流失了個乾乾淨淨,使得她只能無力地攀住他的肩膀。她曾經有過不少的追求者,也並不乏接吻的經驗,然而范學耕在她身上喚起的反應,是她從來也不知其存在的。彷彿是,她所有屬於女性的熱情都只等著這一吻來將之點燃,而一點燃便如燎原之火,剎那間已燒盡了她所有的矜持和羞怯。在天旋地轉的激情之中,她隱隱約約地察覺到他的呼吸愈來愈重,而彼此的自我控制都在急速地流失……
學耕猛然間抬起頭來,掙扎著重新平靜他自己;即使是在路燈微弱的光線底下,她也可以清楚看出他臉頰上泛起的潮紅。而她知道他定然也在自己臉上看到了同樣的反應,以及無可矯飾的驚愕和不信。
「我的天!」他的低語幾乎只是一聲喘息:「我的天!」
她向後移動了一下自己的身子,以便將彼此間的距離拉開。她的腦袋還是昏的,心跳也依然急如擂鼓;她無法說話,因為此刻的她不能信任自己的聲音;她也不敢說話,因為此刻的她無法信任自己的理智。反是學耕先行鎮定了下來,伸出手來輕輕碰了碰她的臉頰。
「對不起,」他的聲音仍然粗啞,但卻是極盡溫柔的:「我的風度不怎麼好,是不是?一想到你要離開一整個月,我實在是太——」
她潤了潤發乾的嘴唇,勉強從喉中擠出了幾句話:「我原說我今晚不應該和你出來吃晚飯的。」她苦笑著搖了搖頭:「這個時機實在……」
「別說你後悔了!」他粗暴地打斷了她:「我自己可是沒有半點後悔的情緒!一個月雖然不短,但我勉強還撐得過去!」
「我……」她暈眩地盯著他看,是什麼地方的柔情從她心靈深處不可抑遏地泛了開來:「我也許可以想法子提早一點回來——只去三個禮拜?」
他的眼睛亮了一亮,旋即又暗了下去。「三個禮拜!」他咕咕噥噥:「好吧,三個禮拜就三個禮拜,總比一個月強!」他捧起了她纖秀的臉蛋,用一種深切的眸光注視著她:「意思是說,你——其實並不後悔和我出來吃飯了?」
我怎麼可能後悔?早在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你對我而言有多麼危險;
會後悔的話,我根本就不會和你出來了。這些話她不曾出口,只是無言地凝視著他。她的眸光表達著信任,暗示了許諾。學耕的眼神變暗了。他再一次對著她低下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