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看去乾淨明亮,連一塊廣告招牌都不曾見到。
文安領著她走進了大廈,簡單地向管理員打了個招呼,便帶著她進了電梯。「范學耕的攝影工作室在八樓。」他沒話找話說,仍然很不放心地看著自己的表妹。從任何人眼裡看去,都只會看到一個年輕、美麗、優雅而自信的女孩子;只是文安太知道她了,可以很清楚地看出她嘴角那不尋常的緊繃,以及她眼底偶然閃過的空茫。他愈來愈不確定今天讓她到這個地方來攝影是個明智之舉了。畢竟一個人可不是天天都會碰到強暴未遂這種事——一個念頭還沒有轉完,電梯的門開了。苑明機械般地走了出去,他只好在後頭跟著,注意到對門一個小老太太正探頭出來往這個方向張望不休。見到他們,立時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容來。
「李小姐嗎?」她問,很快地迎上前來。
「是,我是李苑明。」她微笑著招呼,帶著點好奇注視著眼前的老太太:六十上下的年紀,一頭花白的頭髮,一張慈祥的面容,以及可親的笑意。這老太太是這間攝影工作室的招待還是秘書嗎?她看來更像某個人親愛的姑姑或姨媽、乾媽之類。這個年紀的老太太會在某間辦公室裡當招待或秘書,對苑明而言,實在是一樁不可想像的事。
老太太當然完全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只是領著他們往回走:「來了就好了,快進來吧。」她當先走入了那間辦公室。
從正面看去,這間攝影工作室實在是乾淨簡單:玻璃門邊的牆壁上掛著一塊很簡單的牌子,寫著『范學耕攝影工作室」,門裡是一間十坪大小的會客室,擺著簡單大方的辦公桌和沙發椅。會客室盡頭是幾扇屏風,屏風後自然就是攝影的場地了。一腳踏入會客室,便可以聽到屏風後傳來的各種聲響:人聲,咆哮聲,搬動器物的聲音……不知道為了什麼,那些聲音使她緊張。也許是因為,那些聲音暗示著太多的人,太多的碰撞,工作以及壓力,而她現在最需要的,卻是開闊的空間和獨處的寧靜?她不知道。唯一知道的只是:自己已經繃得死緊的神經繃得更緊了。苑明死命地抓著那件羊毛披風的前襟,彷彿那是她唯一的生命線。鎮定下來,丫頭,她狂亂地命令自己:鎮定下來!你不會有事的!你可以撐過去的!畢竟這只是攝影而已,你只需要支撐一個小時就行了!何況,現在要走也已經來不及了!太遲了!
那老太太領著他們繞過了屏風,朝裡頭喊了一聲:「學耕!」她喊道:「李小姐來了!」
在那佔地廣大,堆滿了各色器材的攝影棚中間,有個人霍然回過身來。四日相接,苑明只覺得頭腦裡一陣暈旋。眼前這人身高腿長,肩膀和胸脯都比一般人來得壯實許多。
當他邁開長腿、橫過攝影棚逼到她面前來的時候,苑明只覺得自己的心跳都要停止了。
她不能明白是為了什麼,眼前這人竟然會給自己帶來如此強烈的影響。大約是他的眼睛罷——一對她此生所見最清澈最坦白的眼睛,彷彿隨時都可以燃燒起來的眼睛;又或者是他的嘴?一張飽滿而堅毅,卻又暗示了豐富的情感的嘴?他的頭髮比一般人來得長,堪堪覆到領口;深棕的膚色顯示出他的攝影生涯如何地要求他在外奔波取材。第一眼看去,實在很難判斷他是不是英俊;因為英俊只是五官的組合,而眼前這人渾身上下都在往外迸發的活力是很容易令人忘記他的五官的。而且他好年輕——不會超過三十歲。這就是范學耕嗎?那個聲譽卓著的攝影師?苑明暈眩地想,在他愈逼愈近時摒住了呼吸。
范學耕的眼睛裡明顯地冒著怒火,臉上清楚明白地寫著不敢苟同。他最討厭那些裝腔作勢、胡擺架子的影星歌星,老以為天下就他們最大,別人的時間都不算數的。這個李苑明是什麼東西?才剛剛冒出頭來的演員而已,別的不會,影藝圈裡的壞習慣先學了個十足十。「你遲到了!」他老大不高興地指著自己的腕表:「我們早在十五分鐘前就應該開始工作的!」
「對不起對不起,」文安急忙插了進來:「塞車嘛!台北的交通你知道的啦!都怪我都怪我,早點出門就沒事了,偏偏出門前又給雜事絆了一下。范先生是吧?我是郭文安。」他向著范學耕伸出了手。
學耕和他握了一下手,定定地打量了一下眼前這個年輕人。朝文安約莫三十出頭年紀,中等身量,瘦得很結實,還算端正的一張臉,卻有些吊兒郎當的,打扮也很有一點阿飛相:大紅色的襯衫,緊身低腰牛仔褲,搭著條綴滿了銅扣的腰帶,外加一件黑皮夾克。不明內情的人實在難以想像,他會是一個已經頗有名氣的電視節目製作人。不過這其實是文安的保護色。這種扮相使他能夠很輕易地扮小丑,在開會或爭執中回轉如意。
雖然那副吊兒郎當相使人很容易低估他,但文安其實是非常精明能幹的。
學耕帶著有趣的眼光打量他,然後轉向了直直地站在一邊的李苑明。這個女孩子的臉色並不比死人好多少,雙手並且死命地抓著她胸前的衣襟。而且——學耕有些厭惡地注意到:朝文安方才雖然伸出右手來與自己相握,他的左手可是一直牢牢地握著他身邊那個漂亮的女演員哩。她敢情是很緊張啊?他不悅地想:一根纏人的籐蔓,嗯?表現得一副離開別人就不曉得如何生活的樣子,一直到……他重重地甩了一下頭,將腦中那惱人的記憶摔了開去。「你!」他陰鬱地道,用一種很不友善的眼光掃著苑明:「別站在那兒只管發呆成不成?把你肩上那塊破布拿掉,就位了!」他突如其來的話聲使得苑明驚跳了一下,呆滯地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羊毛披風一眼。
「那塊破布」?他是這麼形容這件昂貴的披風的嗎?怒意飛入了她眉睫之間。那小子是個什麼東西?任憑他是個怎麼樣成功的攝影師,也沒有權利這樣侮辱人呀!她的嘴角細細地抽緊,文安立時眼明手快地將她引了開去。「幽默,幽默!」他笑嘻嘻地打著圓場:「藝術家的眼光果然不比尋常!」
苑明不情不願地跟著文安走了開去,一面忍不住回過頭去瞪了范學耕一眼。但范學耕早已走到攝影棚中去了,連理都不再理她,只管發出一連串的命令:「把百葉窗放下,再把燈光調到這邊來!」他指揮道。不等那瘦小機伶的小伙子有所舉動,他又已轉向了另一個女孩:「把那塊背景換成七號背景,那張桌子也順便移開!你,」他朝苑明咆哮:「把那件披風脫掉!還有你,郭先生,請你避到屏風那邊去,不要在這兒礙著我的視線!」
很明顯的,一進了攝影棚,他就是王,是總裁,是一切的一切。看著他那幾名助手在他的指揮下忙成一團,可以想見他對效率的要求有多麼嚴苛。他自己更像一隻上足了蒸氣的火車頭,在偌大的攝影棚裡繞來繞去。如果不是因了她現在這種混亂的情緒,苑明本來是會欣賞他這種態度的,可是現在……「喂,你!」范學耕朝著她吼了過來:「那件披風!」
「我姓李,不叫「喂」,也不叫「你」。」苑明安安靜靜地攢緊了自己拳頭,將憤怒壓在她冰冷自持的外表之下:「木子李。李苑明。」
有那麼一剎那間,攝影棚裡彷彿整個兒凍住了,任是什麼聲息也聽不見。范學耕的目光掃了過來,帶著驚異,彷彿是第一次注意到她是個「人」,而非供他攝影的對象。
苑明的眼光挑戰般地迎向他,用她柔和而堅定的聲音重複了一遍:「我是個有名有姓的人,不是一個東西。」
某種火光一樣的東西在范學耕眼中閃起,強烈得幾乎像是憎惡。苑明震動了一下,還來不及分辨那種火光是什麼,以及自己對那火光生出的、一閃而逝的反應是什麼,那火光便已隱沒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憤怒的神情。
「那麼好吧,李小姐,」范學耕懶懶地說,聲音裡有著一種誇張出來的畢恭畢敬:
「麻煩你脫下那件披風好嗎?」他皮笑肉不笑地道:「那雖然是一件很漂亮的披風,而且你似乎連一秒鐘都捨不得它,不過可否請你暫時割愛,離開它一會兒呢?我相信阿惠會用性命擔保,不讓它受到絲毫損傷的。對吧,阿惠?」
那女孩緊張兮兮地點了點頭。范學耕微微地牽動了一下嘴角,朝著她彎了彎腰:「請吧,李小姐。」
他想激怒我?我才不會讓他如願!苑明咬緊了牙關,一言不發地將披風解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