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明艱難地搖了搖頭,試著將這個荒謬的念頭逐出腦海。畢竟她只是在戀愛的情緒中沈浸得太深了,才會在纏綿歡愛之後,產生了為他生兒育女的衝動——不管這個衝動在目前的情況下有多麼瘋狂,有多麼不切實際。
想是這麼想,她的心情卻已經沈到了谷底,再也回復不過來了。「不用擔心,我不會懷孕的。」她意興闌珊地說,翻身離開了他的懷抱:「從馬來西亞回來以後,我就已經開始吃避孕藥了。」
他明顯地鬆懈了下來,卻也察覺到了她心情的變化,便自她身後伸出手臂來摟著她。
她輕輕地掙了一下,沒能掙開,只覺得他的手臂又收緊了些。那寬大的胸膛緊緊地貼著自己的背脊,那溫熱的體氣熨燙著她的肌膚,那強壯的心跳清晰地傳入她的耳鼓………
她眼眶中一陣濕熱,急忙咬緊了自己下唇。
「我是二十三歲那年回國的,剛回來沒多久就認識了愛珠。」他的聲音在黑暗中突兀地響起,談的還是他和他的前妻,使她驚訝得忘了自己的心情,立時偏過頭來看他。
黑暗中他的眼神不知看向了何處,那低沉的聲音裡是帶著苦澀的。
「那時的我才剛剛起步,除了自信和能力之外,在這一行裡一無所有。那時的她也才剛剛起步,而我察覺到她有成為紅模特兒的潛力,就開始訓練她,幫助她。我教她如何在鏡頭前擺姿勢,為她選購適當的衣服,幫她打扮,塑造出她獨有的形象。你可以說那是一種互惠的關係。因為在造就她的同時,我也找到了發揮自己能力的機會,使自己得到認可。捧紅了她,也就是捧紅了我自己。那本來是純工作上的安排,可是——」他停了下來,深深的吐了口氣。
「我那時太年輕了,還不懂得如何將工作和私人的關係劃分開來。她漸漸變得完全依賴著我,任何事情都要拿來問我的意見……因為她那時雖然開始成名了,可是我的事業也已經有了樣子。而她是信任權威的。」他聳了一下肩膀:「我當時血氣方剛,無法抗拒那種英雄救美式的虛榮,而她又那麼美麗,那麼柔弱,那麼情緒化——結果是,我們很自然地成為情侶……」他的聲音低沉了下去:「而後她就懷孕了。」
苑明倒抽了一口冷氣。早在學耕開始敘述這個故事的時候,她便已經瞭解:他是藉用自己的過往來向她解釋:為什麼他會對「忘記做保護措施」這件事有如此強烈的反應,但是事情的發展仍然使她震驚。「那——那後來呢?」明明知道他一定會往下說的,她卻仍然忍不住要追問這麼一句。
「她和我吵,和我鬧,罵我,怪我,把一切你想像得到的罪名都加到了我的頭上,包括我嫉妒她的成就,存心想毀掉她的未來在內。我說我們可以立刻結婚,她大叫大嚷說那不是結不結婚的問題——」他停了下來,停了很長的一段時間,彷彿是,只一想及這樁往事,仍然使他傷痛不已:「吵了那一架後我們冷戰了兩天。兩天以後她來告訴我說,她把孩子拿掉了。」
「我氣得發瘋,又和她大吵了一架。我說她是個冷血的、謀殺的兇手,她則說我是個自私的混蛋,憑什麼要她犧牲事業來生養孩子。吵過以後她又哭,哭著要我原諒她,說她被嚇壞了,說她還沒有作母親的心理準備,說她不願意成為醜聞的主角——」學耕苦笑了兩聲,聲音裡充滿了自責之意:「我必須承認,在這件事情上,我錯得並不比她少——即使不比她多。如果不是我自己的疏忽,這整樁事情根本就不會發生,而她也用不著用那種方法去戕害自己的身體。所以我們就——和解了。我們開始小心謹慎地採取避孕措施,可是她對避孕藥過敏,只好去裝了樂譜——我後來才知道,她的身體也不接受這種東西。可是等我們發現這回事的時候,已經太遲了。她——她又懷孕了。」
苑明情不自禁地挽住了他的手臂。「那後來呢?」她凝視著他黑暗中的臉孔,那表情是苦澀而悲傷的。
「這一次我不容她反對,一發現她懷孕,就安排了公證結婚的事宜。她不但沒反對,甚至還很高興,說她工作得累了,暫停一陣也好,而且她很想為我生個孩子,以補償我們失去的……」他又停了下來,半晌才接了下去:「結婚後沒有多久,我到高雄去辦事,去了三天,回來以後,發現她躺在床上,臉色像死人一樣的白。她——-」他的聲音哽在喉嚨裡:「孩子流掉了。」
難怪他堅持她如果懷了孕的話,一定要讓他知道!想想看,他曾經兩度失去了自己的孩子!而她不用眼見也能想像:像他那樣溫暖而有責任感的人,會是一個多麼慈愛的父親!苑明心疼地摟緊了他。
「為什麼會這樣呢?」她忍不住要問:「難道是她的身體——?」
「她說,醫生告訴她,由於她懷下的第一胎就被墮掉了,使她的生育能力受到了很大的損傷。她怕影響到我的工作,不敢打電話到高雄去吵我。反正孩子都已經失去了,我就算趕回家來也於事無補。她——」
他的聲音再一次地停了下來,而苑明突然感覺到一陣輕微的迷惑之意流過心坎。這迷惑是從何而來的,她不能夠明白,甚至也抓不出一個更具體的感覺;而在她還沒來得及作更深一層的分析之前,那思緒已經像閃電一樣地溜走了。她搖了搖頭,決定將這個莫名其妙的感覺先扔到一邊去。
「那後來呢?你們沒再有小孩?」她問,急切地想知道更多的細節。
「沒有。」他沈沈地道:「自她流產以後,為了她的身體健康,我好幾個月沒有和她同房,並且決定暫時不要有孩子。所以從那以後,我一直都非常小心。事實上我們兩人的工作都愈來愈忙,一時間也不可能養育孩子。何況我們本來也不急。我們都還年輕,盡可以等。可是——」
「可是?」
「可是我們的婚姻漸漸地出了差錯。」他慢慢地說:「其實早在剛認識她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我們之間有著很大的差異存在了,只是年輕時並不明白,那種差異有多大的關係;而且人在年輕的時候,許多性格和價值觀上的差異也並不是那麼明顯。一直到我們的事業都有了雛形以後我才發現——」
「你們的價值觀有很大的不同?」
學耕苦笑了一下。「何止是不同而已!」他幹幹地說:「對我而言,商業攝影只是謀生的一種工具,做不了多久就已經很膩了。你知道,透過鏡頭製造出一大堆唯美的假相,推銷各種各樣天知道是什麼兒的垃圾商品——」他嫌厭地揮了一下手:「我漸漸將工作的重心放在私人的人像攝影上去,因為真實的人遠比那一大堆漂亮臉孔有趣得多;
而後我又到各地去找自己想拍的題材,因為腳踏實地在生活的人,以及這個社會不同的面貌,才是真能教我感動的東西。」
「我懂。」她輕輕地說:「對藝術工作者而言,如果缺乏了挑戰,還有什麼自我成長的餘地?所以我才會跟著我學姊做小劇場啊。」
學耕緊緊地摟了她一下。有好半晌工夫,他們只是這樣靜靜地躺在黑夜之中,任由那種相知相惜之情流過彼此的心坎。而後他慢慢地接了下去:「但是愛珠無法瞭解我的想法。她愈來愈紅,也愈來愈重視自己的衣著打扮,愈來愈重視她的明星身段。她的口味一天比一天奢侈,而我們開始在用錢的觀念上有了很大的爭執。當然她自己有著相當高的收入,可是她嫌我無法和她配合。我負擔不起名牌轎車的奢侈,也沒有法子三天兩頭的送她珠寶首飾……除此之外,她還希望我從事更多的商業攝影,賺取更多的金錢,認識更多的名人。然而這一點卻是我絕對無法妥協的事。所以我們之間的情況愈來愈糟。
她依然依賴著我,因為她一直以為,除了我以外,再沒有人能把她的美全部表現出來,可是從另一方面來說,她又無法不認為我們的婚姻是一項錯誤,認為我們的婚姻妨礙了她更多的發展,剝奪了她更好的機會——尤其是,演藝世界中有那麼多金錢的誘惑,有那麼多可以被交換、被買賣的東西——不管是精神還是肉體!」
他話中的苦澀之意使她靜默。她記得文安表哥曾經說過,根據影藝圈的說法,鄭愛珠成了名、大紅大紫之後,就勾上了腰纏萬貫的大佬,不要范學耕這個糟糠之夫了。這種傳言也許來得太片面、太獨斷、太道德取向了些,然而在學耕的陳述裡,她卻也已經可以清楚地看出一個意志薄弱、貪慕虛榮的女子,在花花世界中逐漸被沖得迷失了方向,忘卻了自身……「我們還在一起的最後那半年多裡,彼此都像是生活在地獄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