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我——不想再進醫院去。」她頑固地說。
「我已經替你安排奸了,明天下午四點去作檢查。」
他這話說得很快,雪嵐呆了半晌才搞懂他的意思。「你——可以把它取消呀!」她倔強地抬起了下巴。
「不。」他的聲音很平靜。但她已經知道,藏在那平靜的假象之後的,是怎樣頑強的決心。
「伯淵,我真的不想去。我們的家庭醫師史大夫說我不可能——」
〔雪嵐,史大夫只是一個家庭醫師呀!我所接觸的人可都是專家!而他們都鼓勵你去作進一步的檢查!」
希望的火苗再度在她心底燃起。「他們都鼓勵我去?」她細聲問,彷彿在要求進一步的保證。
伯淵握緊了她的雙手。〔這對你有損失嗎?」他問。
「我——我想是沒有。」雪嵐低語:「事情再壞也不會比現在更壞了,對不對?可是——」她可憐兮兮地道:「可是我還是沒法子去啊!伯淵,我媽絕對不肯幫我出這個錢的。在今天下午我和你這樣子跑出來之後,她一定更加不肯了!」
「我會開車載你去的,不用擔心車錢的問題。」
「可是我不能……」
〔這些事情再說吧。我們總得先和令堂談過,對不對?」
雪嵐絞緊了自己雙手。這些事進行得實在太快了。不要說心理準備,她連接受它們都很困難呢!「伯淵,我……我好害怕。」
「那是一定的。」他溫柔地道:「可是這個險你非冒不可,對不對?」
「我不知道。每樣事情到了你手上都顯得好簡單。」她輕輕地說,不自覺地抓住了他,彷彿想分享他的力量:「好奇怪,我以前從來不曾和仲傑談過這一類的事——」
「情況不同,怎可同日而語?」他說:「何況你們那時正在戀愛。」
是這樣的麼?雪嵐困惑了。沒有錯,她當時的確正在和仲傑戀愛,相處的時候總是快樂且輕鬆,所以也許真的沒有必要去談這些深刻而嚴肅的話題:但是話說回來,如果現在是仲傑在她的身邊,她也會這樣地去信任仲傑麼?她是不是也能信任他的判斷,以及他的力量?然而無論怎麼想,她也無法想像仲傑能有伯淵這樣的擔待,能像伯淵這樣地照顧她……
「別再想仲傑了!」伯淵突然開口。他的聲音裡有著她從未聽過的粗重與暗啞:「他根本配不上你!」
雪嵐驚跳了一下。他是為了仲傑棄她於不顧的事生氣麼?但她又怎能告訴他說,她方才想的其實不是仲傑而是他?何況就算她說了,他或許根本會以為那只是她的遁辭而已。雪嵐咬了咬下唇,完全不曾想到:她的沉默無異於默認,只有更證實了伯淵的猜測。有那麼一會子,他們兩個人誰都沒有說話,只有微風淡淡地拂過他們的發稍。
而後伯淵沉沉地開了口:「走吧,我送你回去。〕不等她開口,他已經拉著她站了起來。
雪嵐顫抖了一下。回家啊?回家後可是有一場艱苦的戰役在等待她……但是伯淵似是一眼就看穿了她的畏懼,他穩定的五指扶上了她的肩頭。「別怕,我會一直陪著你的。我保證。」
來開門的是林媽。「你總算回來了!」她很明顯地鬆了口大氣:「我真擔心死了!你媽媽好生氣——」
〔紀伯母在嗎?〕伯淵沉穩地問。
彷彿是在回答他的話一般,紀太太在門口出現了。她的眼睛裡冒著火,滿臉寫著憤怒:「你們兩個到哪裡去了?」她的聲音尖銳且高昂。雪嵐從不曾見她這般生氣過。
〔我相信我昨天已經和您說過了,我今天下午要帶雪嵐去兜風。〕伯淵平穩地道:「此外,我明天要帶她到台北去看一位眼科大夫。雪嵐或者要再開一次刀。〕
〔門兒都沒有!雪嵐不會去的!〕
「雪嵐有她自己的想法,紀伯母。〕
「哈!」紀太太怒極反笑:「這是什麼可笑的計劃?你以為這行得通嗎?我可告訴你,我一毛錢也不會出的!」
「那不是問題。」伯淵淡淡地道:「這個錢我還出得起。」
這句話像是平空扔了一顆炸彈一樣,炸得雪嵐頭昏眼花。他是當真的嗎?他以前從來沒有提過……但在內心深處,她知道他是當真的。而她也知道,經濟來源是母親目前能夠控制她的最大武器。現在這一招也失效了,她會有什麼反應呢?有生以來第一次,紀太太鋼鐵般的意志力遇上了對手。雪嵐屏息靜氣地等待著,而後聽到母親長長地「哦」了一聲,用一種軟軟的聲調說:「而你期望從中得到什麼報償呢,魏伯淵?」
「媽!」雪嵐恐怖地驚叫,一張臉燒得火樣通紅:無論她怎麼想,也不敢想像自己的母親會說出這樣可怕的話來:「他只是想幫助我而已!」
「你要學的還多呢,雪嵐!」紀太太冷笑道:「男人沒有一個是好東西!」
「我尊稱您一聲伯母,並不表示我需要在這裡忍受您的侮辱!」伯淵一個字一個字地道。他話聲中那種冷硬的語氣,是雪嵐從來不曾聽過的:「我到恆春來看雪嵐,為她安排這一切,只是因為在仲傑所做的一切之後,身為仲傑的大哥,我覺得我對雪嵐有責任,如是而已!」
不知道為了什麼,雪嵐的心沉了一沉。這不是他第一次說這種話,但再一次聽他說這話的感覺卻完全不同。他的體貼,他的溫柔,他的陪伴……難道都只是出於他的責任感麼?還是——像媽媽所以為的那樣,他真的想要什麼作為報答?不,不會的,他不是這樣的人!我不能相信他是這樣的人!雪嵐咬了咬牙,將這個念頭逐出腦海。無論如何,現在退卻都已經太遲了。她昂起了下巴,堅決地道:「魏先生說的沒有錯,這對他而言只是一椿責任而已。不管怎麼說,媽,我已經下定決心了。我明天要和他到台北去。」
「你這個不孝女,竟然這樣對我說話?」紀太太的聲音尖銳已極。
「對不起,媽,」雪嵐祈求道:〔請您諒解,這對我是很重要的!媽!」
長長的沈默。雪嵐全身僵直地等待著母親的回答。彷彿過了一整個世紀,她才聽到紀太太低沉的回答:「我明白了。」她的聲音疲倦而蒼涼:「你大了,不聽話了,媽媽拿你沒辦法了。好吧,要去就去吧。錢的事你別煩,媽會幫你出的。哼,」她心不甘情不願地加了一句:「總不能讓街坊鄰居、親戚朋友看笑話,說我連女兒的醫藥費都出不起!你的錢可以省了,魏伯淵!」
「好。」伯淵的聲音裡不帶任何感情,雪嵐完全聽不出他此刻心裡想的是什麼。「那麼事情就這樣說定了,雪嵐,我明早六點半來接你。」
「好的,謝謝你。〕雪嵐僵僵地說,對他那正式、有禮而疏遠的語氣忽然覺得異常心慌。她好想他再度挽著她,溫柔地鼓勵她、安慰她……但她他知道,在母親的面前,他是絕對不會做這種事的。尤其在紀太太用那樣不堪的言語侮辱過他之後更加不會。他的驕傲不會允許。僅止是這短短三天的相處,她已經知道他是個多麼驕傲的人了——雖然他從不曾在言行中表示出來。
「再見,紀伯母。」他莊重地說,然後走了出去。
雪嵐絞緊了雙手,轉過身來面對她的母親。「謝謝你,媽。」
她溫柔地道。
紀太太哼了一聲。「手術成功的機會有多少?」
「我不知道。如果情況不佳的話,醫生說不定根本不會替我開刀。」雪嵐緊張地道。
「哼,」紀太太咕噥道:「我還是覺得這件事太荒謬了。那個魏伯淵只是在慫恿你作一些不切實際的夢而已。可別說我沒有警告過你!」
內心深處,雪嵐很怕她媽媽的預言是對的。但事已至此,她說什麼也不會承認自己的恐懼了。「不管怎樣,我總得要試一試。」她倔強地說。是在說服她的母親,也是在說服她自己。
* * *
「你所要的東西都帶來了嗎,紀小姐?」那護士的聲音輕快而悅耳。雪嵐猜想她應該還很年輕,長得也很甜。她有一種友善而愉悅的個性,使得雪嵐的「住院恐懼」消減到了最低限度。她抬起頭來,對著這個小護士微笑:「是的,我的東西都帶全了。〕
「我的朋友都叫我小趙。」護士輕快地說:「往後這兩個星期我都輪你的病房,所以我們有很多相處的機會。別擔心,石大夫是本院最好的醫師,你不會有問題的。如果你需要我,只管按床邊的那個鈴子。還有,探病的時間到晚上九點為止。現在你好好休息吧。這一整天大概很夠你受的了,哦?」
是夠受的了。一大早就從恆春坐了五六個小時的車來台北,然後是一連串的檢查……今早出門的時候,母親的反應還是冷冷淡淡的,顯然還不大能接受她的決定。至於林媽則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不知有多麼不放心。幸得伯淵一直待在她的身邊,穩穩地牽引著她。如果不是他的話,她的勇氣一定早就消失掉了。不要說住進醫院,只怕還沒到醫院門口就已經逃之夭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