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嵐沈默了半晌,然後說:「我想唸書。我本來想去投考歷史研究所的,可是仲傑不是很同意……」
「你讀的是歷史啊?這我倒不知道。我讀的也是歷史,還有人類學。過去這幾年我一直在美國教書兼做研究。目前我暫時休假一年,到處去搜集資料,順便回來看看。」
雪嵐興奮得臉都亮了。她的問題傾筐而出,一個接一個地問個不休。她太久不曾和人討論她喜愛的東西了,她的求知慾已經被壓抑得太久。魏伯淵一面開車,一面和她說個不休。然後,他把車停了下來。空氣中有著海風的鹹味,風在樹梢微微作響。大概是木麻黃吧?
他扶著她下了車,自車子後座取出一方毯子鋪在沙地上,然後坐了下來。「道路兩旁都種了木麻黃,一直延到沙灘上去。」他說:「海很藍,天很清,雲很淡。這裡不是什麼風景名勝,所以沒有什麼遊客。你喜歡這樣的地方吧?」
雪嵐笑了。海風吹亂了她的頭髮,她伸出手來順了順它們。
「我喜歡這裡,魏伯淵。」她深深吸了口氣,不自覺地扔開了「魏先生」這種稱呼:「謝謝你帶我來。〕
他笑了。一種溫厚而輕鬆的笑聲。雪嵐突然間很想看看他,很想知道他長得什麼樣子。「你知道嗎?」她深思地說:「林媽說你是個很體面的人。〕
〔呃,呃……」他突然間不知如何接口了:「她這樣說的嗎?〕
雪嵐忍不住笑了。「哇,大發現!我不知道你也會害羞的!〕
他乾咳了兩聲。「我沒有!」他的聲音聽來亂彆扭一把的,雪嵐忍不住又笑了:「說真的,你到底長什麼樣子啊?」不等他回答,她伸手制止了他:「別說,我自己來看好了。我可以摸你嗎?」
「只管請便。」
雪嵐伸出雙手,找到了他的臉,開始小心翼翼地探索起來。
他的頭髮很濃密,肌膚很平滑:有一雙濃密而整齊的眉毛,一對微凹的眼睛。他的輪廓很分明,鼻樑很直,下巴方正而有力,腮邊頷下刮得乾乾淨淨的鬍渣子細細地刺在她的手指上。他應該是很英俊的,一種很陽剛的英俊:如果他的嘴和他整張臉的骨架能相配的話。但雪嵐突然遲疑了。她的手指已來到他的唇邊,而她忽然驚覺到這樣的碰觸過份親密……雪嵐猛然收回了自己的手,自覺心臟跳得好急。
「好了,謝謝你。」她不穩地說。
「你的眼睛難道完全沒有復明的希望了嗎?」他突然問。
雪嵐呆了一呆。「我在醫院的時候,大夫們曾叫我等個一年左右,再看看要不要再開一次刀。可是我們的家庭醫師史大夫說我的眼睛已經完全沒有希望了,開刀根本是一種浪費,所以我想……」
「我明白了。〕他沉沉地道,很快地轉移了話題:「我們去暍個咖啡,吃點東西吧。」
「我不能!」他突如其來的提議把雪嵐嚇死了:「我——我和媽媽,還有那些阿姨們上過餐廳一次,結果可怕極了!我不敢上餐館去,我——我們回家好嗎?林媽可以幫你泡咖啡,家裡也有很多點心……」
「你不能再逃了,雪嵐。〕他溫柔地道,將手放在她的肩上:「相信我,我會照顧你的。我不會讓你跌倒,也不會讓你濺出任何飲料。只要你相信我,沒有人看得出你是一個瞎子。〕
如果她能相信他呵……雪嵐顫抖了一下:「那次的經驗好可怕。我……和我在一起吃飯的人被我弄得尷尬極了,侍者對我不耐煩得要命,餐廳裡說話的人愈來愈少,每個人都在看我……」她的聲音哽在喉嚨裡,說不下去了。
他伸出手來環住了她。「我不會這樣待你的。相信我,雪嵐。〕
相信他?但她也相信過仲傑啊。而她認得魏伯淵還不過一天,又怎麼能相信他呢?雖然,當他這樣環抱著她的時候,她覺得好安全,好舒服,好想永遠待在那兒不要離開……但這只是一種錯覺吧?只是因為她太需要這種安全感了,如是而已。她輕輕將他推開,細細地道:「我想……我最好還是回家。」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雪嵐?你是在說安全重於一切,已知的東西總比未知安全。那也可以,如果這真是你想要的——如果你真的想這樣子渡過餘生,一輩子只有令堂和林媽陪著你,所有的活動範圍只在那棟洋房之中——只要那是你自己的選擇。〕
雪嵐顫抖了。他的話沒有錯。可是這一切對她而言,是多麼的艱難哪!她咬緊了下唇。
風在她髮際低語,海水的氣息拂過她鼻端。她有多久不曾到海邊來了?有多久了?
他低沈的聲音再一次響起:「我可以將你扛起來,逼著你進餐館去,可是那沒有意義。正如我方纔所說,你必需自己去選擇。但是記住,三思而後行!如果你說:『帶我回家。』那麼我就送你回去,跟著便回台北,你從此不會再見到我這個討厭鬼了。但是如果你說:『好!』那麼,雪嵐,我必然盡我所能地幫助你,直到你能夠獨立為止。」
他說著放開了她。他是存心的,她知道;而她也明白他的每一句話都是當真的。她必需自己去選擇,因為這畢竟是她自己的生活。回家是容易的,置身於母親過度的保護之下是容易的:可是這世界是這樣的廣大啊!暖熱的陽光照在她的身上,海洋的聲音自沙岸邊一陣一陣地傳來……
雪嵐抬起頭來。在她意識到自己說了些什麼以前,那一串話已經溜出了她的口中:「你願意請我暍咖啡嗎,魏伯淵?」
「我很樂意。」他莊重的回答。
一個簡單的問句,一句簡單的回答。但他們彼此都很清楚,這兩句簡單的對話即將改變雪嵐的一生。無言的相知在他們之間緩緩流過,魏伯淵伸出手來挽住了她:「可以走了吧?」
「可以。」她清脆地道。然後兩個人不約而同地笑了。他扶著她上了車,向市區駛去。
車子平穩地向前開著,雪嵐的心卻愈跳愈急。這一切進行得實在太快了!她根本還沒有準備好,就已經一頭栽了進去。各種疑問自她的心靈深處湧起,使她的指尖愈來愈涼。等車子停了下來的時候,她的心臟幾乎跳出了胸腔。
「不要怕,放輕鬆一點,」魏伯淵安慰她道:「咖啡屋是應當的休閒場所呀!」
「我一點休閒的心情也沒有!」她咕噥道。
他笑了,繞到車門這邊來將她扶了出來。「沒有人會發現的。」他向她保證:〔裡頭每個人都會被你迷得暈頭轉向,才沒有那個腦袋去猜測你的視力問題呢。他們光嫉妒我都來不及了。」
雪嵐忍不住笑了。「巧言令色!」
咖啡的香氣在空中浮蕩,魏伯淵扶著她進了餐廳。
他在她耳畔低語,告訴她前面有些什麼,距離多少等等。侍者慇勤地前來招呼他們,似乎根本沒發現有什麼事情不對。
〔請給我們一個窗位。」魏伯淵說。而後領著她向前走去。
「沒問題吧,雪嵐?」他輕輕問道,溫熱的呼吸吹過了她的臉頰。
雪嵐不明所以的漲紅了臉。她無聲地點了點頭,任由他擁著她坐進了卡座裡。魏伯淵點了兩杯咖啡,又叫了一些甜點。等點心上來的時候,他一路向她描述那些精緻的點心長什麼樣子,還將那些磁器的樣子形容了一遍。在他這樣細心的照拂之下,雪嵐的心情鬆懈了下來。她毫無差錯地吃完了她的點心,並且發現它們頗為美味。而後放鬆地啜飲著咖啡。
「下次我帶你出來吃飯。」他說:「我想我們可以先從西餐開始。你和美容院訂了幾點的約啊?」
雪嵐忍不住笑了。「我們台灣的美容院是不作興這一套的。
我想我明早去一趟就是了。〕
「那麼我明天早上九點半來接你。然後我們可以一道吃個午飯。〕
雪嵐困惑地搖了搖頭。這一切進行得太快了,她覺得自己好像突然問被扔上了雲霄飛車。「但這樣太麻煩你了。」她試著抗議,但魏伯淵截住了她的話頭。「這讓我自己來判斷,好嗎?」他毫無徵兆地轉變了話題:「我們走了吧?」
「嗯。」她點頭,不知道他現在又有什麼節目了。
他領著她走到櫃檯前頭付了帳,然後帶著她出了門。「他們的花園還不錯,〕他說:「院子一角的桃花已經開了。這一片花壇上種的是矮牽牛,另一面花壇上種的是金魚草。」雪嵐感覺到自己的腳一軟,已踏上了草地。風中果然有著桃花甜香,還有著剛剪過的草味。魏伯淵扶著她在花壇前蹲了下來。引著她的手去碰觸柔細的花瓣。
〔這朵花是艷紅色的。有這粉紅色的花心。它旁邊有白色和粉紅色的各色矮牽牛,混得很漂亮。」